燕一那声咆哮还没落地，地宫就活了。
不是比喻——是真活了。墙壁“嗡嗡”震，头顶“哗啦啦”往下掉灰，棋盘上的铜像跟着颤，三十二尊，像三十二口铜钟被同时敲响，回声叠着回声，在巨大的空间里来回撞，撞得人脑仁疼。
赵虎和三个玄甲军齐刷刷后退，手按刀柄，指节发白。他们打过仗，砍过人，见过肠子流一地还能爬的悍卒，但没见过一个大活人，在眼前，一寸寸，变成……那东西。
罗成没退。
他往前踏了一步。
左脚踩上黑石板，“咔”，石板往下沉了半分，机括咬合的轻响，在这片嘈杂里几乎听不见。但他感觉到了——不是声音，是震动，从脚底板往上爬，顺着腿骨，爬进脊椎。地底下有东西，被惊醒了，正慢慢转醒。
“燕一。”
他又叫了一声，声音不高，但很稳，像往沸油锅里滴了滴水，“滋啦”一声，把那片混乱压下去半寸。
燕一猛地转过头。
那张脸……
左半边，全黑了。不是脏，是覆着一层细密的、泛着金属冷光的鳞片，一片压一片，边缘锋利得像刀片。右半边还勉强是皮肉，但皮底下有东西在拱，一蠕一蠕的，像无数蛆虫在肉里钻。最瘆人的是眼睛——左眼成了竖瞳，暗红色，像凝固的血；右眼还圆着，但眼白里爬满黑丝，一丝一丝，正往瞳孔中心绞。
“主……人……”
他开口，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嘶嘶”的漏气声，像破风箱。
“快……走……”
说完，身体猛地一抽！
“扑通”跪下去，双手撑地。指关节“咯咯”作响，指甲肉眼可见地长、变黑、弯曲，钩子似的，抠进石板缝里。背弓起来，脊椎骨一节节凸出，把衣服撑得“刺啦”裂开，露出底下青黑色的皮肉。
赵虎“唰”地拔刀，刀尖指着燕一后心：“罗将军！他不行了！趁现在——”
“别动。”
罗成打断他，眼睛没离开燕一。
“他在对抗。”
“对抗什么？”
“血咒。还有东瀛毒。”
罗成能感觉到——不是看，是血咒之间的那根“线”，绷得紧紧的，在抖。线那头，燕一体内，两股力量在厮杀。一股是阴山血咒那霸道蛮横的煞气，要把人变成只知杀戮的修罗；另一股是东瀛阴阳师灌进去的式神毒，阴冷黏腻，要把人炼成活尸傀儡。
这两股力量，正把燕一的身体当战场，撕。
也正因如此，燕一才没立刻变成怪物。他在用最后那点人样，引着这两股力量对撞，互相耗。
“咔……咔咔……”
地宫里，突然响起别的声音。
不是燕一身上的。是从四面的墙壁里传出来——机括转动，齿轮咬合，沉闷，绵密，像一头巨兽在黑暗深处翻身。
“退！退到门边！”
老六第一个反应过来，扯着赵虎袖子往后拽。
但晚了。
棋盘四周，地面“咔嚓咔嚓”裂开三十六道口子！
每道口子里，缓缓升起一尊铜人。
和第一层那些青铜傀儡不一样。这些铜人，全身鎏金，金灿灿的，在火把光下晃眼。身上刻着繁复的图案——不是花纹，是星宿。二十八宿，北斗七星，紫微垣……密密麻麻，像把整片夜空拓印了上去。
铜人的脸，也不一样。或威严，或慈和，或肃穆，戴高冠，执玉笏，像庙里供奉的神官。
三十六尊，站成一圈。
“三十六天罡……”罗成认出了那些星宿图，“是星官傀儡。”
铜人们同时踏出一步。
“咚！”
地面一震。棋盘上的石板“嘎吱”呻吟。它们分散开，占住三十六个方位，隐隐围成一个圈，把罗成他们圈在中间。
“结阵！”赵虎吼。
四个玄甲军背靠背，刀锋向外。但脸色都难看——这些铜人身上有股威压，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而且它们体表流转着一层淡淡的白光，像层透明的壳。
第一尊动了。
是个老者样，手持玉笏，一步踏到赵虎面前，玉笏当头砸下。动作看着慢，轻飘飘的，但带起的风压“呼”地一下，刮得赵虎脸皮生疼。
他举刀格挡——
“铛！！！”
洪钟般的巨响！赵虎整个人被震得倒飞出去，“砰”撞在墙上，滑下来。刀身上，一道细裂纹，从刃口一直裂到刀背。
虎口全崩了，血糊了一手。
“这他娘……什么力气！”他咳着血沫，眼睛瞪圆。
老六从侧面刺出一剑，剑尖直奔铜人肋下。
“叮！”
脆响。剑尖抵在铜人身上，连个白点都没留下。铜人反手一笏横扫，老六矮身躲，笏风擦过脸颊，“嗤啦”划开一道口子，血立刻涌出来。
“没用！”老六抹了把脸，满手血，“刀枪不入！”
更多铜人围上来。
六尊一组，分进合击。四个玄甲军被分割开，各自为战。刀砍上去，“铛”一声被弹开；剑刺上去，滑溜溜的不着力。那层白光，像活的一样，会卸力，会滑开攻击。
不到半盏茶功夫，四个人全带伤了。赵虎胸口铠甲凹下去一块，老六左臂软软垂下，骨头断了。孙胖子背上挨了一下，皮开肉绽。哑巴耳朵在流血——刚才被铜人一掌扫中，差点聋了。
罗成没动。
他在看。
血咒给了他一种古怪的感知——能“看见”能量流动。那些铜人体内，白光流转，像水银在管子里跑，循环往复。那是星辰之力，地宫吸了夜空星光，灌进这些铜疙瘩里。
但他注意到：每尊铜人的关节处，肘、膝、腕、踝，那层白光要薄。薄得多，几乎透明，露出底下暗沉的铜色。
而且那些关节的铜面，有磨损。细细的，一道道，像被砂纸磨过。
“关节……”他喃喃，“是弱点。”
知道了也没用。刀砍不破，剑刺不穿。就算砍中关节，也伤不到里头。
除非……
他看向棋盘中央。
燕一还趴在那儿，背弓得像虾，全身抖。黑鳞覆了七成，只剩右脸和脖子还有巴掌大一块人皮。但那只右眼……还在挣扎。瞳孔里，黑丝和红光厮杀，你进我退，像两条毒蛇在咬。
“燕一。”罗成走过去，蹲下，“能听见吗？”
燕一喉咙里“嗬嗬”响。
“我需要煞气。”罗成说，“那些铜人，关节是缝。但只有血咒的煞气，能蚀穿它们那层壳。”
燕一抬起头。
那双异色的眼睛，盯着罗成。瞳孔深处，极快地，闪过一丝清明——像黑夜里火柴划亮，一瞬就灭。
但他点了点头。
然后，做了件让所有人头皮发麻的事。
燕一突然抬起右手——那只手已经半兽化，指甲漆黑弯曲——五指并拢，狠狠插进自己左胸！
不是心脏，偏左一点，锁骨下面。
“噗嗤。”
皮肉破开的声音，闷闷的。五指全插进去，握住了什么东西，然后——猛地一扯！
“咔嚓！”
骨头断裂的脆响，在死寂里炸开！
一根肋骨。
染着血，泛着暗红色光泽，被他从自己身体里，硬生生扯了出来！
“你疯了吗！”赵虎吼。
罗成也愣住了。
但接下来，他看懂了。
那根肋骨离体的瞬间，燕一身上的黑鳞，停了。不，不是停——是转移！一片片黑鳞从皮肤上剥落，飞向那根肋骨，“啪啪”贴上去，组成诡异的、像符咒又像花纹的纹路。
而燕一的身体，开始变回人样。
黑鳞褪去，露出底下血糊糊的皮肉。左眼的竖瞳变圆，虽然还红，但像人眼了。右眼的黑丝退了大半。
他用这根肋骨，把身体里大部分的“异变”，逼了出去，封进了骨头里。
代价是——那根肋骨，成了件凶器。
一尺半长，通体漆黑，表面鳞纹密布，尖端冒着暗红色的煞气，像烧红的铁。握在燕一手里，微微震颤，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像活物在呼吸。
“时间……不多。”燕一喘着粗气，脸白得像纸，“这根‘修罗骨’……能撑一炷香。一炷香后……我会彻底失控。”
他站起来，晃了一下，站稳。
眼神锐了，像刀开刃。
“主人，下令。”
罗成深吸一口气：“破阵。目标，关节。”
“遵命。”
燕一动。
快！
比之前快了不止三倍！整个人化成一道黑线，在铜人阵里穿。手里的修罗骨刺划破空气，“咻——”，尖啸。
第一击，奔那老者铜人。
不刺身，刺右肘关节的缝。
“嗤——”
没有金属撞击声。是腐蚀的声音，像烧红的铁烙在冰上。骨刺尖触到关节的瞬间，那层白光，“滋滋”消融，露出底下铜色。骨刺长驱直入，捅了进去！
铜人动作一僵。
体内传来“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像瓷器被砸。眼中的白光狂闪，“噗”，灭了。整尊铜人“轰隆”倒地，碎成一堆零件。
“有用！”赵虎眼睛一亮。
但燕一没停。
他像道黑色旋风，在三十六尊铜人间穿梭。每一击都准得吓人——肘、膝、腕、踝，骨刺每一次刺出，必有一尊铜人关节被蚀穿、碎裂。
第二尊、第三尊、第四尊……
铜人们围他，但围不住。他太快，身法诡，贴地滑，跃起翻，完全不像人该有的动作。修罗骨刺在他手里，真像条活蛇，吐信，咬，一击即退。
可罗成看见：燕一的状态，在变糟。
每用一次骨刺，他身上的伤口就崩一次，血“噗噗”往外涌。脸更白了，呼吸像拉风箱，握骨刺的手，开始抖。
更可怕的是，那根修罗骨刺，在反噬。
骨刺表面的鳞纹，正往他手上爬。暗红色的煞气顺着手臂往上蔓延，爬到哪儿，哪儿的皮肤就浮现黑色脉络，像树根扎进土里。
“还剩十二尊！”老六喊。
燕一眼里的红光，又压不住了。
他一咬牙，双手握紧骨刺，仰头——
长啸！
啸声里，骨刺爆了。
刺眼的血光炸开，扩散，形成一个直径三丈的血环。环扫过剩下的十二尊铜人——
“轰轰轰轰轰！！！”
十二声爆响，几乎同时。
铜人全炸了。碎铜块、齿轮、零件，天女散花似的崩得到处都是，“噼里啪啦”砸在地上。
星官傀儡阵，破。
燕一单膝跪地，骨刺杵着，撑住身子。
大口喘气，每喘一口，嘴里就往外溢血沫，黑的。全身都在流血，刚长好的皮肉全裂了，血人似的。右臂，从手到肩，全黑了，覆着和骨刺一样的鳞纹。
而那根骨刺，“嗡嗡”颤得更厉害，像要往他肉里钻。
“时间……到了。”
燕一抬起头，看罗成。
右眼里，最后那点清明，像风中残烛，晃了晃，要灭。
“主人……”他嘶声说，“动手。”
罗成走过去。
伸手。
但不是杀他。
是握住了那根修罗骨刺。
“主人！别碰！”赵虎喊。
但罗成的手，已经握实了。
骨刺入手的瞬间——
“轰！！！”
狂暴的煞气，顺着掌心经脉，疯了一样往里冲！里头混着东瀛邪毒的阴冷，还有燕一濒临崩溃的意志，像千万根烧红的针，扎进魂魄深处！
罗成闷哼一声，嘴角溢出血丝。
但他没松手。
闭眼，调动体内所有血咒之力——不是挡，是……吞。
把骨刺里的煞气、邪毒、燕一的痛，全吞进自己身体里。
“你干什么！”燕一想抽回骨刺，但罗成握得死紧。
“你说过。”罗成睁眼，瞳孔深处，血色漩涡在转，“血咒，只能有一个主人。”
他猛地发力！
“咔嚓——！！！”
修罗骨刺，从中间，被硬生生掰断！
断口处，“嗤”地喷出一大团黑雾！雾在空中扭曲，凝成一张人脸——扭曲，痛苦，张嘴无声尖叫。是那东瀛阴阳师死前的怨念。
人脸尖啸着扑向罗成。
罗成不躲，张口——
“吸。”
竟把那团黑雾，整个吞了下去！
“呃啊——！！！”
他跪倒在地，双手撑地，全身剧烈抽搐。皮肤表面，黑色纹路疯狂浮现，比燕一之前的更密、更狰狞，像无数毒蛇在皮下钻。
他在用自己身体，承燕一的异变。
一炷香时间。
燕一身上的黑纹，开始消退。鳞片一片片脱落，“啪啪”掉在地上，化成黑灰。底下露出新生的皮肉，粉红色，嫩得吓人。
眼睛恢复正常——虽然虚弱，但是人的眼睛。
而罗成……
他慢慢站起来。
右臂，从手肘到指尖，全黑了。覆盖着一层细密的、金属质感的鳞片。五指指甲，变得细长、弯曲、锋利，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
他抬起那只手，看了看。
握拳。
松开。
“走吧。”他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去第三层。”
赵虎几人看着他，眼神复杂。
恐惧，敬畏，还有一丝……悲悯。
站在他们面前的，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是为了救兄弟，自己往深渊里跳的……
半修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