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
洛阳城灰暗的轮廓，如同垂死巨兽的脊梁，在地平线上若隐若现。
越是靠近这座前朝东都，空气就越发粘稠，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官道上设立的关卡越来越多，兵卒的眼神贪婪而警惕，像打量肥羊一样扫视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
而流民，不见减少，反而越聚越多。
他们像绝望的潮水，一波波涌向这座看似能提供庇护的城池，最终却只能在城墙根下堆积、腐烂，形成一片巨大而绝望的泥沼。
二十里外，一处废弃驿馆。
断壁残垣，蛛网密布。
罗成一行如同融入阴影的雕像，隐匿其中。
玄甲染尘，却掩不住那冲天的煞气。
鬼面之下，一道道目光比这深秋的夜色更加冰冷。
连日的奔波，沿途所见那炼狱般的惨状，如同毒药，侵蚀着每个人的神经。
队伍里弥漫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暴戾。
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罗成右臂的血线灼热躁动，一跳一跳地疼。
像是被这乱世弥漫的血腥气，不断撩拨，引诱着他释放出心底的凶兽。
暮色四合，残阳最后的余晖被黑暗吞噬。
就在这时——
嗒…嗒…嗒…
驿馆破败的木门外，传来了声音。
不是流民蹒跚的步履。
不是野兽穿梭的窸窣。
而是……清脆、规整，带着某种韵律的马蹄声！
在这荒芜死寂之地，显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
吱呀——
破旧的木门被轻轻推开。
三道身影，无视满院荒草，径直走了进来。
为首一人，身着锦袍，面白无须，约莫四十岁年纪，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像个养尊处优的文士。
但他身后那两名护卫，眼神精悍，太阳穴微微鼓起，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步伐沉稳，气息绵长。
是高手。
而且，他们面对驿馆内或倚或坐、那十八具如同从地狱归来的玄甲鬼影，竟视若无睹！
这份镇定，绝非寻常！
锦袍文士目光精准地越过所有人，直接落在看似最为年轻的罗成身上，仿佛早已透过那风尘，看清了他的面容。
他拱手，行礼，动作一丝不苟，带着文人的雅致，却透着一股官场的圆滑。
“在下郑弘，奉郑王殿下之命，特来拜会罗成将军。”
郑王！
王世充！
罗成心头猛地一凛，瞳孔微缩。
他们一路潜行，隐匿踪迹，自认做得足够小心。
竟还是被摸清了行踪，连落脚点都一清二楚！
这王世充对洛阳周边的掌控力，竟恐怖如斯？！
郑弘仿佛没看到罗成眼中的惊悸，笑容不变，继续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诱惑：
“将军少年英雄，以雷霆手段荡平阴山妖氛，麾下壮士更是骁勇难当，犹如天兵降世。”
一顶高帽，先扣了上来。
“如今天下纷扰，社稷倾颓，正需将军这般人物出来匡扶乱世，立不世之功。”
图穷匕见。
“郑王求贤若渴，若将军愿往洛阳，拜将封侯，指日可待！”
“金银、府邸、美人……凡有所求，唾手可得！”
他话语温和，条件诱人。
仿佛递上的不是乱世的船票，而是一条通往人间极致的荣华富贵之路。
就摆在罗成眼前。
唾手可得。
驿馆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吹破窗的呜咽，像冤魂在哭。
十八骑沉默如山，鬼面之下，看不出表情。
但空气中那无形的煞气，似乎更浓重了一分。
罗成缓缓抬头，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不起波澜。
“郑王好意，心领。”
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喜怒。
“我等此行，只为私事。”
“无意卷入天下之争，更无意……投效哪位君王。”
拒绝。
干脆利落。
郑弘脸上的笑容，肉眼可见地淡了几分，但语气依旧从容，带着循循善诱：
“将军何必急于拒绝？”
“所谓私事，无非寻人，寻物。”
他顿了顿，目光若有深意地扫过罗成，以及他身后那些沉默的玄甲。
“在这中原之地，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若无根基，寻人如同大海捞针。”
“但若有郑王臂助，动用朝廷……不，是郑王府的力量……”
他声音压低，带着蛊惑，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威胁。
“岂非事半功倍？”
“况且……”
他话锋一转，声音更冷。
“将军与麾下这般……特立独行。”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玄甲鬼面，最终回到罗成脸上。
“若无一方强权庇护，在这乱世之中，只怕……步步荆棘，寸步难行啊。”
嘶——
话音刚落！
罗成身后，一名燕云骑喉间猛地发出一声低沉压抑的、不似人声的咕噜！
眼中，血光爆闪！
轰！
一股冰冷的、带着浓烈死亡气息的煞气，如同实质的冲击，猛地扩散开来！
驿馆内的温度，骤降！
那两名护卫脸色一白，手下意识地将刀柄握得更紧，指节发白，额头瞬间沁出冷汗！
郑弘也是呼吸一窒，脸上的从容终于维持不住，出现了一丝裂痕。
罗成抬手。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
身后那即将爆发的恐怖煞气，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瞬间平息下去。
但他的目光，却在这一刻，变得锐利如刀，冰冷刺骨，直直刺向郑弘！
“步步荆棘，”
他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也好过成为他人手中之刀，沾染……无辜者的鲜血。”
他看得分明！
王世充看中的，绝不是他罗成本人！
而是他身后这十八具不知疼痛、不畏死亡、杀戮成性的恐怖机器！
是想借他们这把最锋利的刀，去铲除异己，巩固他那沾满鲜血的权位！
“阁下，”
罗成吐出最后三个字，斩钉截铁。
“请回吧。”
郑弘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他定定地看着罗成，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他又缓缓扫过罗成身后，那十八具如同深渊磐石般沉默，却散发着致命气息的黑甲骑士。
终于。
他不再多言。
拱了拱手，动作依旧标准，却带着一股寒意。
“既如此，在下告辞。”
他转身，带着两名明显松了口气的护卫，快步离开。
马蹄声再次响起，迅速远去，消失在浓稠的暮色里。
仿佛从未出现过。
驿馆重归死寂。
只有风，依旧呜咽。
燕一如同鬼影般靠近，嘶哑的声音压得极低：
“他……未尽全力劝说。”
“更像是一次……试探。”
试探他们的态度，试探他们的实力，也试探他们的……底线。
罗成点头，目光穿透破败的窗棂，遥遥望向洛阳城那巨大的、如同蛰伏凶兽般的阴影。
眼神冰冷如铁。
王世充的招揽被拒。
接下来，恐怕就不是客客气气的使者，和颜悦色的条件了。
而是真正的……
步步荆棘！
这洛阳，尚未踏入，刀光剑影，已然临身！
郑弘快步走出驿馆范围，翻身上马，脸色阴沉得快滴出水。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废弃驿馆的轮廓，对身边护卫冷声道：“立刻回城禀报郑王……罗成拒不受召，其麾下鬼骑，煞气冲天，非人似妖……此等凶器，若不能为我所用……”他眼中寒光一闪，比这夜色更冷，“则必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