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骑离城入幽冥,雾锁重山疑无路。
地图血线指迷津,渐闻深渊低语声。
城,没了。
罗成最后一次回头。
幽州城那点模糊的轮廓,像被一张灰色的巨口吞掉。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下。
没了退路。
前方,就是阴山。
山脉匍匐在天边。不是山。像一头睡死的、长满了灰白苔藓的太古巨兽。终年不散的浓雾,就是它一起一伏的呼吸。
光线变了。
越靠近,天光越弱。像是被那雾气吸走了魂。明明还是白天,四下却昏沉得像黄昏。看什么都隔着一层脏污的油纸,扭曲,黯淡。
嘚嘚,嘚嘚。
马蹄声敲在地上,闷得让人心口发堵。
罗成策马走在最前。脊梁挺得笔直,像一杆插在马背上的铁枪。他左手死死攥着那份从血泊里捡来的羊皮地图。皮子边缘都被他指腹磨得发烫。
怀里,那柄来自神秘女子的匕首,贴着心口。
冰。
不是死物的冰凉。是活的。像一条冬眠的毒蛇,一下,一下,散发着阴寒的脉动。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扯着他,拽着他,往那山脉的深处去。
他低头,撩开袖口。
右臂上,那道妖异的血线,安分得出奇。
平时总能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躁动,此刻,全没了。
死寂。
这种安静,比躁动更让人头皮发麻。像暴风雨前,捂住了天地嘴巴的死寂。
“头儿……”声音从旁边传来,沙哑,带着非人的嘶嘶声。
是燕七。他脸上的青色细鳞在雾气里泛着微弱的光。他抬起头,那双竖瞳缩成了两道危险的缝隙,紧盯着前方翻滚的浓雾。
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吐出几个字:
“雾……是活的。”
进了山。
地图上那条用血画出来的扭曲路径,是唯一的指引。
像走在巨兽的喉咙里。
两旁的树,开始不对劲。
树干扭曲,盘绕。像被无形的大手拧过,又像无数痛苦挣扎的人体,被瞬间定格成了木头。枝叶是漆黑色的,没有半点绿意。光秃秃地伸向灰蒙的天空,如同无数绝望的手臂。
地上,开始出现东西。
骨头。
散乱的兽骨。大的,小的,分不清原本是什么玩意儿。但无一例外,都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黑色。像是被最恶毒的汁液浸泡过,从骨髓里透出腐朽。
空气里,味儿变了。
一股子混合了尸体腐烂的腥臭,和硫磺燃烧的刺鼻气味,直往鼻子里钻。黏稠。呛得人喉咙发痒,又闷得人胸口发沉。
静。
太静了。
没有鸟叫。没有虫鸣。连风,到了这里都像死了。听不见一丝掠过树梢的声响。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
嗒,嗒,嗒。
十八骑的马蹄声,沉闷地敲着。还有金属甲叶相互摩擦,发出的细微“咔哒”声。在这片死寂里,被放得无限大。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也敲在心尖上。
罗成的目光死死锁在地图上。
越往里,羊皮纸上那些用朱砂勾勒出的、代表极度危险的诡异符号,就越密集。骷髅头,扭曲的标记,一个挨着一个。
他带着队伍,小心翼翼地绕行。
哪怕只是从边缘擦过,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被标记的区域里,散发出的能量残余。像看不见的沼泽,咕嘟咕嘟冒着令人心悸的泡沫。皮肤上爬过细密的寒意。
“哼……”
身旁的燕九,突然变得焦躁。他座下的战马不安地踏着步子,他眼中那点猩红的血焰,跳动得厉害。像是雾里有什么东西,在撩拨他,刺激他骨子里的杀戮欲望。
罗成能感觉到虎符传来的、属于燕九的那一丝波动,混乱而暴戾。
他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心神,通过虎符传递过去一道冰冷的意志。
“压制。”
燕九身体微微一僵,眼中的血焰稍微平息,但那股子焦躁感,依旧在皮下涌动。
一直沉默得像块石头的燕一,突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干涩,摩擦着死寂的空气,格外清晰:
“这里的‘死’,和战场上的‘死’,不一样。”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
“更老。更沉。带着……怨毒。”
路,到了地图上标记着最多骷髅头的一片地域边缘。
浓雾,骤然变得粘稠。
像一步踏进了冰冷的、稀释了的胶水里。呼吸都变得费力。视线彻底被剥夺,眼前只有翻滚的灰白。能见度,不足十米。
队伍仿佛被困在一个不断缩小的灰白盒子里。
“嗖——”
一道破空声!
极轻,极快。来自左侧!
罗成猛地转头。
一道模糊的、人形的灰影,毫无征兆地从粘稠的雾墙里射出来!没有五官,没有实体,就是一团凝聚的、翻滚的怨气!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股直接钻向脑髓的精神冲击,直扑队伍侧翼的燕五!
“滚!”
燕五反应快得惊人。几乎是本能,反手一刀劈出!
刀身裹挟着暗红色的沙场煞气,像一道血色的闪电,掠过灰影。
“嗤!”
灰影被煞气扫中,发出一声无声的、却尖锐到直接刺入灵魂的嘶啸!骤然溃散,化作几缕黑烟,融回雾气里。
一击即溃?
不!
下一秒——
嗖!嗖!嗖!嗖!
四面八方!粘稠的雾墙里,瞬间探出了数十、上百道灰影!
形态各异。有挣扎着、保持着死前痛苦姿态的士兵幻影;有扭曲变形、张着血盆大口的野兽轮廓;还有更多根本无法形容的、充满了恶意和混乱的聚合体!
它们没有实质的攻击,只是带着那股子冻彻灵魂的寒意,和无数混乱叠加、充满恶意的精神嘶嚎,如同决堤的灰色潮水,疯狂涌向被围在中间的十八骑!
“结阵!防御!”罗成厉声大喝,声音在粘稠的雾气里显得有些发闷。
嗡——!
几乎在他开口的同时,十八骑瞬间收缩!动作整齐划一,如同一个整体。
暗红色的煞气从他们体内奔涌而出,迅速联结,形成一个半透明的、流淌着血色符文的光罩,堪堪将整个队伍笼罩其中。
砰!砰!砰!砰!
灰影组成的潮水,狠狠撞在光罩上!
每一次撞击,都爆开一团微弱的黑气,灰影随之湮灭。但雾气翻滚,立刻就有新的灰影凝聚,再次悍不畏死地扑上!前仆后继,无穷无尽!
光罩表面涟漪不断,暗红的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罗成能感觉到,虎符连接着的十八道气息,正在被快速消耗。
麻烦的不是这个。
是声音!
那些怨念发出的精神嘶嚎,无视物理的防御,直接钻进脑海!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刺着他的意识海洋。
脑海深处,那股属于血咒的冰冷意志,被勾动了。像沉眠的毒龙,开始躁动,翻腾。
右臂上,一直安静的血线,开始隐隐发烫。一种渴望杀戮、渴望毁灭的冲动,顺着血液流淌。
三面受敌!
外,是无穷无尽的怨念冲击。
内,是血咒的蠢蠢欲动。
中间,他还要死死握住虎符,维持着对十八骑煞气的掌控,稳住摇摇欲坠的防御光罩。
冷汗,浸湿了他内衬的衣衫。额角青筋微微跳动。
他咬着牙。牙龈几乎要咬出血来。
撑住!
不知过了多久。
一个时辰?还是一瞬?
在这种疯狂的冲击下,时间失去了意义。
终于……
灰色的潮水,退去了。
如同它们出现时一样突兀。周围的灰影变得稀疏,最终彻底隐没回浓雾深处,再也看不到一丝痕迹。
十八骑依旧维持着防御阵型。
暗红色的煞气光罩黯淡得几乎透明,像一层随时会破裂的肥皂泡。几名骑士微微低着头,胸膛起伏,铠甲下的喘息声沉重。
消耗巨大。
罗成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感觉握住缰绳的手有些发麻。脑海中的针刺感和血线的灼热,缓缓平复。
雾气,似乎也因此变得淡薄了一些。
前方,景象隐约可见。
那是一条更加狭窄、仿佛被巨斧劈开的山谷裂隙。幽深,黑暗,像直通地肺。正是羊皮地图上,最终指向的那个地方——“葬神谷”的入口。
这初次接触,像一盆混着冰碴的血,浇在罗成头上。
阴山的危险,远超想象。实体?不,这里更多的是这种无形无质、却能蚀骨销魂的玩意儿。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不,是踩在无数怨毒的灵魂上。
他必须更谨慎。也必须,更坚定。
“走。”他声音有些沙哑,调转马头,准备带领队伍走向那条最后的裂隙。
就在这时——
一直被燕一护在身后的燕七,猛地抬起了手。
他那只覆盖着乌黑指甲、非人的手,颤抖着,指向了队伍左侧一片看似与其他地方无异的浓雾。
他的竖瞳,缩成了两条几乎看不见的细线。脸上细鳞片片倒竖!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里面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惊悸:
“那后面……”
他吸了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有东西……在看着我们。”
“很大……”
“非常……饥饿。”
一瞬间,所有骑士的目光,都猛地投向那片雾气。
罗成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攥住。
他望过去。
那片雾……颜色不对。更深,更沉。像墨汁滴入了灰水,凝聚不化。那后面,仿佛蛰伏着一头难以想象的、充斥了整个视野的……巨物。
死寂,再次降临。比之前更沉重,更窒息。
就在这时——
贴着他心口的匕首,传来一下清晰的、近乎……愉悦的震颤。
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