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还挂在天边时,我拖着右腿走进郡主府的厢房。拐杖敲在青石板上,声音很轻,但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绷带早就被血浸透了一块,我没换,也不想惊动任何人。
睡下没多久,天就亮了。
阳光从窗纸透进来,照在床边的拐杖上。我睁开眼,屋里很安静。门轻轻响了一下,侍女端着一碗粥进来,脚步放得极低。
“将军醒了?”她小声说,“郡主听说您昨夜才回,今早亲自炖了汤,让我先送来点吃的。”
我把粥接过,碗是温的。她没多留,转身出去时顺手把门带上。
我喝完粥,靠在床头闭了会儿眼。脑子里全是军营的事——新兵走阵还是乱,粮仓霉米案才查到一半,王莽妹妹还在偏帐关着。我想起身,可腿刚动,一阵抽痛直窜上来。
正要伸手去摸绷带,门外又有了动静。
杨柳走了进来。
她穿一件素色长裙,发髻只用一根玉簪别着,手里端着一个青瓷碗,热气往上飘。
“你昨晚回来的时候,脸色很差。”她说。
我没说话,看着她走到床前,把碗放在桌上。汤是深褐色的,闻着有药材味。
“趁热喝。”她吹了口气,舀起一勺,递到我嘴边。
我低头喝了。味道苦,但能咽下去。
她一勺一勺喂完,把碗放下,伸手碰了碰我的额头。“没发烧,就是太累。”她的手指凉,碰到皮肤的时候我微微一颤。
“军中事多,停不得。”我说。
“那你打算一直这样熬着?”她看着我,“账本可以明天看,阵法可以后天练,可你的伤呢?再拖下去,骨头长歪了怎么办?”
我笑了笑,“没事,我能撑住。”
她忽然皱眉,“你总说没事。在山洞里你说没事,在牢里你说没事,现在躺在这儿你还说没事。可你明明疼得整晚睡不着,为什么不肯说出来?”
我愣住。
她盯着我看了很久,声音低下来:“你护得了那么多人,能不能也让自己歇一歇?”
屋外风吹着树梢,沙沙响。
我低下头,看见自己右手还搭在剑柄上。那是习惯,进屋第一件事就是把剑靠在床边,手随时能摸到。
“我在想军营。”我说。
“我知道。”她轻声说,“士卒要操练,粮草要清查,冤屈要讨回。这些你都记着,可你也得记得,还有个人在这里等你养好。”
我抬头看她。
她眼睛很亮,像是藏着很多话,却一句都没说出口。
“这汤,你熬了很久?”我问。
“两个时辰。加了黄芪、当归,还有老参片。厨房的人都说太贵重,可我说,值得。”
我心里一紧。
她不是为了救我一次才站在我身边的。她一次次出现,送药、送饭、挡刀、递信,从没问过我能给她什么回报。
“我答应你。”我说,“我会好好养伤,尽快康复。不为别的,就为不让你这一碗汤白熬,也不让你这份心落空。”
她没笑,也没哭,只是点点头。
我们都没再说话。
过了会儿,她起身整理桌上的碗筷,动作很轻。侍女在外头叫了一声,她应了,走出去交代了几句,又回来。
“我下午还会来。”她说,“要是发现你又偷偷看账本,我就把灯油全收走。”
我点头,“听你的。”
她走到门口,回头看了我一眼,“别总想着你是将军。在这儿,你只是陆扬。”
门关上了。
我坐在床上,腿还在疼,但心里那股压着的劲松了些。
侍女进来收拾碗碟,临走前说:“郡主走的时候,特意叮嘱厨房午后再炖一份汤,说您今天不能吃太油腻。”
我嗯了一声。
她出去后,屋里又静下来。
我伸手从怀里掏出那封信。是她在柳林撕掉的那封宫信,我没烧,一直带着。纸角已经有些毛糙,被我摸得发软。
窗外传来脚步声,很轻,是她走了。
我低头看着信,手指慢慢抚过折痕。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动桌上的纸页。我听见庭院里的柳枝晃了一下,打在墙上,啪地一声。
我坐着没动。
太阳升得更高了,光移到了床沿。
我伸手抓过拐杖,撑着坐到床边。腿一落地,疼得咬牙,但我没停下。一点点挪到桌前,把信放进抽屉最里面。
然后我打开另一格,取出一张纸。
是八门阵的草图。我在军营画过,在山洞画过,在这里也画过。笔迹已经很熟,每一笔都记得。
我拿起炭条,开始描。
不是为了练,也不是为了急着回营。
只是想告诉自己,还能动,还能想,还能一步步往前走。
画到第三行,手抖了一下,线条歪了。
我停下来,喘了口气。
门外传来水声,是侍女在井边打水。接着是布巾拧干的声音,她要去给我换药了。
我把图折好,塞进怀里。
这时窗外有人影一闪,是杨柳又回来了。她手里提着一个小竹篮,里面放着几包药粉。
她站在院中,抬头看了看天,又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我没有躲开视线。
她嘴角动了动,像是笑了。
然后她抬脚往这边走来。
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响起。
我坐直身体,手仍按在那张图上。
她推门进来,发丝被风吹乱了一缕,垂在颊边。
“忘了给你带药。”她说,“这个要每天敷两次,不然伤口容易烂。”
我把拐杖往身边挪了挪,腾出地方让她靠近。
她蹲下身,解开绷带。血渗出来了,她眉头一皱,但没说话,只拿药粉小心撒上去。
“疼吗?”她问。
“不疼。”
她抬头看我,“撒谎。”
我闭嘴。
她重新包扎好,站起身,把空罐放进篮子里。
“你要是敢今晚就去看账本,”她说,“我就让侍女把门锁了。”
“我不去。”
“真的?”
“真的。”
她点点头,拎起篮子往门口走。
手扶上门框时,她顿了一下。
“陆扬。”
“嗯?”
“你一定要好起来。”
说完,她拉开门,走了出去。
阳光跟着她一起移出屋子。
我一个人坐在桌前,手慢慢握紧。
外面传来她和侍女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
我低头,从怀里摸出那张图。
炭条还在手上。
我把它按在纸上,重新开始画。
线条比刚才稳了些。
画到第七个方位时,手指突然一滑,炭条断了。
半截掉在地上,发出轻响。
我盯着那截黑灰,没去捡。
屋外,风又吹动柳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