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冠还戴在头上,赤缨垂落额前,未及摘下。我迈过军帐门槛,皮革帘子在身后合拢,隔绝了校场的喧嚣。帐内灯火通明,十几盏油灯悬于梁下,映得沙盘上的山川沟壑清晰分明。老将军立于正中,背脊挺直如枪杆,左手拄着那柄从不离身的长枪,右手正指向沙盘一处凸起黑石坡。
传令兵紧随我入内,单膝跪地:“禀将军,斥候三报:渤辽先锋已越界三十里,现屯兵黑石坡南麓,前锋距我边寨仅十二里。另,敌骑焚毁柳河村、青岗屯、白杨集,三地百姓……无一生还。”
话音落下,帐中无人出声。只有灯芯爆裂的轻微噼啪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我站在原地,右臂依旧麻木,掌心裂口渗出的血已凝成硬块,黏在铠甲内侧。方才擂台上的喝彩仿佛还在耳边,可此刻听着“无一生还”四字,那声音骤然远去,像被风卷走的灰烬。我低头看了眼怀中盾片,指尖隔着衣料触到“守”字刻痕,深而粗粝,像是用刀尖一笔一笔剜出来的。
老将军缓缓转过身。他脸上皱纹比昨日更深,眼神却未变,依旧如铁铸一般冷峻。
“陆扬。”他唤我名字,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整个军帐,“你刚夺魁,本该歇息。但现在,没有时间了。”
我上前一步,单手按胸行礼:“末将在。”
“你看这黑石坡。”他手指重新落回沙盘,“地势北高南低,坡道宽阔,利于骑兵冲锋。敌军屯于此,进可直扑关隘,退可凭险据守。他们不是试探,是冲着破关来的。”
我走近沙盘,目光扫过标记的村落位置。三处焚毁之地呈弧形分布,恰好包围黑石坡东翼,显然是有预谋的清野行动。敌人不急于攻城,先断我耳目,毁我民心,再以主力压境这是要打一场歼灭战。
“敌情何时确认?”我问。
“一个时辰前第一骑回报,半个时辰前第二骑补充兵力估算。”老将军沉声道,“初步判定,敌军不少于八千,含重甲骑三千,另有后续部队正在集结。”
八千?我心头一紧。我军常备边防军不过一万二,其中半数驻守各寨,能机动调遣者不足六千。若敌军倾巢而出,我们连防守纵深都难以组织。
“元帅何在?”我问。
“已在赶回途中,临行前下令,凡校尉以上将领即刻集结待命,不得擅离营区。你现在站在这里,不是因为比武赢了,是因为我们需要每一个能打仗的人。”
我点头,未再多言。
帐外忽有急促脚步逼近,帘子掀开,另一名传令兵冲入,盔甲带风:“报!第三骑刚回,带来一样东西!”
他双手捧上一块布巾包裹的物件,放在沙盘旁的木案上。老将军示意打开。
布巾掀开,露出一只断裂的箭镞,通体漆黑,箭尾刻着扭曲纹路,不似大唐制式。我伸手拿起,重量沉实,刃口泛蓝,显然淬过毒。
“此箭射穿柳河村守寨老兵咽喉,当场毙命。尸体送回时,伤口溃烂发紫,半个时辰内七窍流血。”
我放下箭镞,喉头微紧。用毒者,必欲斩尽杀绝。这不是战争,是屠戮。
老将军盯着那支箭,良久未语。然后他抬头环视帐中诸将,目光最终落在我身上。
“你们知道渤辽人为何选此时动手?”
无人应答。
“因为他们知道,今日全军比武落幕,将士松懈,值守轮换混乱。他们算准了这个空档。”
我握拳,指甲掐进掌心旧伤。荣耀尚未焐热,敌人便已踏破边界。擂台上的胜利,在真正的战火面前,轻如尘埃。
“现在,我们只剩两个选择。”老将军声音陡然转厉,“要么在他们攻破第一道防线前布好阵势,要么等他们杀到城下,拿百姓的头颅堆成台阶!”
帐中众将齐声应诺,声浪震得灯焰摇曳。
我仍站在沙盘前,视线未曾移开。黑石坡南麓标着一面小红旗,代表敌军前锋营。我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盾片,翻转过来,再次看向那三个字:守、破、离。
守不是死守,是守住人心,守住退路,守住最后一道生机。
我抬起头,望向老将军。他也正看着我,目光如炬。
那一刻,我没有说话,也没有请战。但我知道,他已经明白我的意思。
油灯忽然闪了一下,火光跳动,将我和他在沙盘上的影子投在帐壁上,拉得很长,几乎相连。
我抬手,终于摘下了那顶银冠。赤缨在灯下依旧鲜红如血,但我已不再属于那个擂台。
我把银冠放在木案一角,靠近那支黑箭。一瞬之间,它像成了祭品。
然后我解下剑鞘,轻轻搁在旁边。动作很慢,像是在卸下某种执念。
帐外传来第四骑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疾如鼓点。
帘子再度掀起,新的传令兵冲入,声音嘶哑:“报敌军夜袭队已逼近双岭口,距我前哨仅五里!携带云梯与火油,目标明确:今夜破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