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寝殿内,烛火摇曳着昏黄的光晕,映得梁柱上的雕纹忽明忽暗。葛正瞳守在十叶榻前,衣袍上的褶皱里还沾着未干的药渍,昼夜未歇的双眼布满红丝,却始终一瞬不瞬地凝着她苍白如纸的脸。
她失血太多,气若游丝,能不能撑过这一夜全看天意。可他守了三天三夜,她竟连眼睫都未曾颤动半分。心口像是被两股力道撕扯着,一面焦灼地盼着她睁眼,哪怕只是虚弱地唤他一声,也能让悬着的心稍稍落地;另一面却又怕极了那刻的到来——他太清楚她的性子,一旦醒转,定是要挣扎着离开这东宫,回到属于她的天地去,留给他的,或许又是一场遥遥无期的空等。
指尖轻轻拂过她手背上尚未褪去的针孔,葛正瞳喉间发紧。若能就这样留住她,该多好。不必做什么东宫妃嫔,就像那年在望月楼,她仰头饮尽杯中酒,笑言“从此你我便是兄妹”,他应声“好”。那时的月光洒在她眼里,亮得像星子。
“十叶,”他低声呢喃,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留下来吧。做我的妹妹,一辈子的家人。我护着你,再也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窗外的风卷起残叶,沙沙作响,榻上的人却依旧沉沉睡着,仿佛听不见这浸了万般不舍的祈愿。他只能握紧她微凉的手,在心里一遍遍地念着:只要你醒着,怎样都好。
冰宫深处,寒气浸骨,唯有中央那张冰晶床榻泛着幽幽冷光。床上的女子双目紧闭,面色白得像上好的羊脂玉,却毫无生气,正是冰封二十年的可欣仙子。
葛天霸坐在榻边,玄色长袍拖曳在地,沾满了化不开的寒霜。他握着可欣那只冰凉的手,指腹摩挲着她细腻却毫无温度的肌肤,喉间滚出的话语带着浓重的疲惫:“此时人间能找来的鲜血供体,早被竹十叶那丫头断了根。如今她自己也没了踪影,柳上仙倒好,借着兴师问罪的由头赖在魔宫,半步不肯挪窝。可欣啊,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浑然未觉掌心的冰凉正悄悄褪去,更没留意到可欣苍白的脸颊上,正漫开一层淡淡的桃花色,像雪地里初绽的红梅。
“还记得当年吗?”葛天霸的声音柔了下来,眼底翻涌着回忆的潮浪,“你那时多清纯,一身鹅黄衣裙,在山间追一只白狐,差点撞进我怀里。你说你是到此游玩,我信了。我们在人间看遍春花秋月,在溪边捉鱼,在山顶看日出,那段日子,连风都是甜的。”
他指尖微微收紧,语气里带着一丝悔意:“我原以为你是凡间女子,想着等你寿数尽了,便把你变成我的同类,从此在魔界长相厮守。哪曾想,你竟是天界的仙子……为了跟我在一起,你甘愿瞒着身份,甘愿犯了天条,最后被押上诛仙台。”
说到这里,他喉结滚动,声音发哑:“若不是因为我们,魔界和天界何至于打得天翻地覆?可我从不后悔,可欣,我只是……只是心疼你。”
话音未落,掌心忽然传来一丝微弱的颤动。
葛天霸猛地回神,低头望去——可欣的睫毛正轻轻扇动,像振翅欲飞的蝶,那抹红润已漫到了耳根,连唇瓣都染上了血色。他僵在原地,呼吸骤然停住,眼睁睁看着那双紧闭了二十年的眼睛,缓缓睁开了一条缝。
眸中先是茫然,而后渐渐聚起光,映出他惊愕的脸。
“天……哥?”
一声轻唤,气若游丝,却像惊雷炸在葛天霸耳边。他猛地站起身,又怕惊扰了她似的缓缓坐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可……可欣?你醒了?你真的醒了?”
可欣眨了眨眼,视线慢慢清晰。她看着眼前这个鬓角已染风霜的男人,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和难掩的狂喜,嘴角微微扬起:“天哥,我好像……睡了很久。”
葛天霸握着她的手,滚烫的泪水砸在她手背上,分不清是喜是忧。喜的是盼了二十年的人终于醒了,忧的是此刻魔宫风雨飘摇,他该如何护她周全?可看着她眼中熟悉的温柔,所有的烦忧都暂时退了去,他只知道,他的可欣仙子,回来了。
葛天霸的手还在发颤,他小心翼翼地将可欣从冰晶榻上扶起,生怕稍一用力就会惊扰了这失而复得的温暖。可欣的身子还有些虚软,甫一坐起便轻轻晃了晃,下意识地往他怀里靠去。
他顺势将她揽在怀中,手臂收得极紧,仿佛要将这二十年的空白都用拥抱填满。可欣的头抵着他的胸口,能清晰地听见他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那声音沉稳而有力,像极了当年在人间山林里,他护着她躲过骤雨时的模样。
二十年的冰封与等待,二十年的思念与愧疚,此刻都化作了无声的震颤。葛天霸埋首在她颈间,鼻尖萦绕着她发间熟悉的、带着淡淡仙草气息的清香,那是天界独有的味道,却让他这个魔界霸主贪恋了半生。可欣的手指轻轻攥着他玄色的衣袍,指腹划过布料上暗绣的魔纹,泪水无声地浸湿了他的衣襟,带着体温,烫得他心口发疼。
无需多言,一个拥抱便胜过千言万语。他知道她懂他这些年的煎熬,她也明白他眼底翻涌的狂喜与不安。冰宫里的寒气似乎在这一刻悄然退去,只剩下两人交缠的呼吸,和彼此身上逐渐交融的温度,像两团在寒夜里相依取暖的火焰,明明灭灭,却执拗地燃着。
柳清风实在没别的法子,总不能真在魔宫正殿里跟葛天霸耗着——那魔头心思深沉,此刻又恰逢可欣仙子苏醒,指不定憋着什么招数。他叹了口气,拂了拂月白道袍上并不存在的尘埃,终是决定暂且放下身段,亲自在魔界寻起竹十叶的踪迹来。
说是寻人,倒不如说顺带替这三界好好“勘察”一番魔界景致。毕竟身为上仙,他久居天界,听了无数关于魔界的凶戾传说,却从未真正踏足这片被称作“诡谲之地”的疆域。
一踏入魔宫之外的天地,柳清风便觉耳目一新。头顶的太阳全然没有天界的炽烈,反倒像块蒙了层薄纱的墨玉,悬在铅灰色的天幕上,泄下的光幽幽冷冷,给万物都镀上了层朦胧的青紫色光晕。
更奇的是脚下的草木。路边的荆棘会像蛇般吐着尖刺,随着他的脚步伸缩躲闪;远处的矮树丛竟能拔起根须,慢悠悠地挪动位置,仿佛在互相避让;连脚下踩着的苔藓,都能感觉到细微的蠕动,像无数细小的生灵在呼吸。
正看得发怔,一阵狂风毫无征兆地卷来,黄沙碎石打得道袍猎猎作响,逼得他不得不祭出仙法护住周身。可不过片刻,风势骤歇,豆大的雨点又劈头盖脸砸下,砸在光秃秃的黑石上溅起白烟,转眼又化作冰晶,在半空凝结成闪烁的雾凇。
柳清风望着这晴雨不定、时而风沙漫天时而飞雪骤降的天地,眉头微挑。这般景象,倒真应了“神奇”二字,只是这神奇里藏着的变数与戾气,怕是没几个凡人能消受。他拢了拢衣袖,踏着被雨水打湿的黑石路继续前行,目光在四下流转——寻十叶是首要,但若能趁机摸清这魔界的底细,倒也不算白费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