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纸鹤在雪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子时，林默的手机在裤袋里震动起来。
他低头看了眼来电显示——杨建国，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是半个月前主动联系基金会的那位投资人。
林先生，方便来顶楼咖啡厅坐坐吗？电话里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热络，关于您的展览，我有个能让更多人看见的计划。
顶楼的玻璃幕墙将陆家嘴的霓虹切成碎片，杨建国坐在临窗的皮质沙发里，西装袖口露出一截金丝手表。
他面前的咖啡没动，反倒是推过来的文件夹封面上，火线入党全国巡展商业计划书几个烫金大字刺得林默眼睛发疼。
林先生应该清楚，现在年轻人的注意力就像烟花。杨建国指尖敲了敲计划书，您的展览是好，但太沉重——冰雕连的冻伤特写、松骨峰的焦土模型，这些都该弱化。他抽出一张设计图，画面里的雪地投影被改成了淡粉色，我们可以加AR互动，扫码就能生成自己的入党誓词，再弄个打榜机制，点赞过万的誓词做成霓虹灯......
林默的指甲掐进掌心。
三天前他刚为修复展柜里的冻土豆向馆里申请经费，财务主任拍着他肩膀叹气：小默啊，这种主题展本来就不赚钱。此刻计划书里3000万启动资金的数字在眼前晃，像根扎进肉里的刺。
杨总，那些的东西......他声音发涩，是战士们用命刻下的。
我理解您的情怀。杨建国往前倾了倾身子，脸上的笑纹更深，但情怀要落地啊。
您看，我们可以把保家卫国家国情怀党员责任青年担当——字换了，内核不还是爱国？他指节敲了敲林默胸前的工牌，您想让更多人记住英雄，还是只让现在这几百号人记住？
玻璃幕墙外突然掠过一架夜航飞机，光斑扫过计划书上的商业价值评估页。
林默想起今早擦展柜时，那个穿潮牌的男生凑过来问：冰雕连真的有人被冻成冰雕？
不会是夸张吧？他当时没说话，只是调出了王树林提供的老照片——照片里战士睫毛结着冰碴，步枪枪管冻在雪地里，手指还保持着扣扳机的姿势。
男生看了三分钟，走的时候把刚买的奶茶留在了展柜前。
林老师！
李红梅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
她抱着一摞观众留言本，发梢沾着细雪，您快看这个！她翻开最上面一本，纸页间掉出张皱巴巴的便签，有个初中生写的：原来课本上的字，是有人用体温焐热的。
杨建国的手指在桌面上顿了顿，笑容里多了丝不耐：这些感动能维持多久？
三个月后，新的网红展出现，谁还会记得冰雕连？
林默望着李红梅冻红的鼻尖。
上周布展时她跪在地上贴雪地幕布，膝盖沾了整晚胶水；前天有观众把热咖啡洒在展柜上，她蹲在地上用棉签一点点擦，说王德胜的入党誓词不能有咖啡味。
此刻她正翻着留言本，眼睛亮得像星子：刚才有个奶奶说，她丈夫就是冰雕连的，这是她第一次敢来看......
林默。
苏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裹着件军绿色棉服，围巾歪在脖子上，显然是从拍摄现场直接赶过来的。
摄像机包的背带磨得她肩膀发红，却被她牢牢护在身侧——里面是今早刚拍的老战士采访录像，王树林的叔叔在镜头前哭着说：我哥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半块冻土豆......
杨总。苏晚走到林默身边，把摄像机包往桌上一放，您看过我们拍的素材吗？她按下播放键，屏幕里突然炸开此起彼伏的枪声。
王德胜的脸出现在画面里，二十岁的小战士睫毛上挂着冰珠，他哈着白气在烟盒纸上写：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
杨建国皱了皱眉，伸手要按暂停键，苏晚抢先一步合上了摄像机。您说要改的部分，但这些是战士们的命。她指节抵着桌面，您见过真正的冻僵吗？
不是特效，是战士的血液在血管里结冰，是手指碰枪托就掉一层皮——她突然顿住，低头从包里摸出个塑料密封袋，里面装着截焦黑的布片，这是从松骨峰战场捡的，烧了一半的军装。
上面有弹孔，有焦痕，还有没烧完的党徽。
会议室突然安静下来。
林默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摸出怀表，表盖内侧的刻痕硌着指腹。
三天前整理展品时，他在王树林带来的旧木箱底发现了半枚铜纽扣，上面隐约能看见二字。
当时怀表突然发烫，他眼前闪过雪地、战壕，还有王德胜冻得发紫的手——
王同志，笔给我捂热了。连长把钢笔塞进王德胜手里，自己的手套掌心裂着大口子，记住，你是党员，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要守住阵地。
王德胜的手在抖，烟盒纸被笔尖戳破了好几个洞。
他写严守党的纪律时，一滴血珠从冻裂的虎口渗出来，在字旁边晕开个小红点。
连长蹲下来帮他压平纸页，军大衣下摆结着冰棱：等打完这仗，我带你去看天安门。
报告连长！王德胜突然抬头，睫毛上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要是我......回不去了，这张纸能算吗？
连长没说话，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
战壕外的风卷着雪粒子灌进来，把永不叛党四个字吹得猎猎作响。
林先生？杨建国的声音像根针，刺破了回忆。
林默低头看向怀表，表面的涟漪纹路里，信仰共振·基础的字迹正在泛起金光。
他想起今早林小棠说的话：誓词不是字，是命。想起留言本里歪歪扭扭的，想起那个把奶茶留在展柜前的潮牌男生，第二天带着整个街舞社来做志愿者。
杨总，我想明白了。林默把计划书推了回去，展览需要钱，但有些东西比钱更贵。
杨建国的脸沉了下来：您知道拒绝我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更多人会自己找到这里。苏晚突然笑了，她指向窗外。
不知何时，展馆外排起了长队，穿校服的学生抱着作业本，穿西装的白领提着公文包，头发花白的老人柱着拐杖。
队伍最前面的女生举着块手写牌子：我们想听真正的故事。
李红梅突然轻呼一声。
她翻到留言本最后一页，上面用马克笔写着：如果信仰能卖，那战士们的命算什么？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写的。
是今早那个坐轮椅的爷爷。李红梅吸了吸鼻子，他说自己是后勤兵，没上过前线，觉得没资格留名字......
林默走到窗前。
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落在排队的人群上，像撒了层碎银。
有个扎双马尾的女孩正踮脚给前面的老人系围巾，有个男生把自己的伞倾向旁边的孕妇，伞骨上的雪扑簌簌落下来，在地上堆成小小的雪堆。
怀表在他掌心发烫。
他低头去看，表面的纹路里，信仰共振·进阶几个字正缓缓浮现。
林小棠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她举着手机跑进来，屏幕里是刘子阳刚发的短视频：林默在会议室里推回计划书的画面，配文是信仰不是生意，它是用来照亮人心的。
视频播放量正在疯狂跳动，评论区刷屏的我要去看展求地址像潮水般涌来。
深夜十点，展馆里的灯还亮着。
林默坐在展柜前，轻轻擦着王德胜的入党誓词复刻件。
玻璃外，清洁阿姨在拖地，保安大叔抱着保温杯巡逻，李红梅还在整理新收的留言本——她说明天要做个声音墙，把观众的感想录下来循环播放。
手机在桌面震动。
林默点开私信，陌生头像的Id是德胜之后，消息框里只有一句话：林先生，我是王德胜的孙子，我想加入你们。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照在展柜里半枚铜纽扣上。
林默摸了摸怀表，表盖内侧的刻痕在月光下泛着暖光。
他听见远处传来模糊的歌声，是哪个晚归的年轻人在哼《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
爷爷，他对着空气轻声说，您看，他们都记得。
展馆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
不知谁在门口放了束野菊花，花瓣上还沾着夜露。
风过处，几片花瓣飘起来，轻轻贴在火线入党的展牌上，像朵开在历史里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