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顺着楼梯往下走时,指尖还残留着怀表的余温。
修复室的暖黄灯光从门缝漏出来,在地面投出一片模糊的光晕——那是他临走前忘关的灯。
他推开门,工作台正中摆着今天刚从仓库搬来的抗美援朝展区藏品,最上面那支军号的铜身泛着暗哑的光,像块被岁月磨钝的琥珀。
怎么又泛锈了?他蹲下身翻找工具盒,前天才做过防锈处理。
镊子夹起棉签沾了除锈剂,当棉签触到号身那道极淡的锈痕时,掌心跳了一下——是怀表在发热。
他摸出怀表,表盖内侧的金色纹路比白天更亮了些,像有活物在皮下蠕动。
老物件儿都有脾气。他轻声自言自语,祖父修文物时常说的话突然涌上来。
棉签沿着锈迹打圈,铜绿慢慢剥落,露出下面刻着的赵大勇三个字——这是上次修复时没注意到的?
他凑近看,字迹很浅,像是用刺刀尖一笔一划刻上去的,笔画间还嵌着细碎的沙粒。
当指尖无意识触到号嘴的瞬间,眼前突然被雪色填满。
寒风卷着冰碴子灌进领口,林默踉跄一步,这才发现自己站在松骨峰的战壕里。
头顶的星空被炮火撕成碎片,远处燃烧的美军坦克像团跳动的血球。
他低头,身上穿着磨破袖口的灰布军装,腰间缠着的子弹带冰得刺骨——这不是他的身体,是另一个人的。
司号员!有人在喊。
林默转头,看见个脸上沾着血的老兵正拽他的衣袖,二排被压在山坳里了,得冲!话音未落,一发炮弹在左侧炸响,老兵的半个肩膀消失在火光里,温热的血溅在林默脸上,腥得他胃里翻涌。
他这才注意到手里攥着的军号——和展柜里那支一模一样,铜身被体温焐得发烫。
战壕外的雪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战友,有的还在抽搐,有的已经成了冰雕。
美军的机枪声像毒蛇吐信,扫过冻硬的荒草。
吹啊!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林默的喉咙发紧,可身体比意识更快——他踮起脚,把号嘴抵在唇上。
寒风灌进肺里,冻得他牙齿打战,可号音还是破喉而出。
那声音起初发颤,像幼鸟试啼,可越吹越响,震得耳膜生疼。
冲啊——有人跟着喊。
趴在雪地的战士们撑起冻僵的腿,端着刺刀往上冲。
林默的号声追着他们,扫过弹坑,扫过结冰的弹壳,扫过战友被冻成紫色的脸。
一颗子弹擦过他的耳尖,火辣辣的疼;又一颗打穿了他的左袖,露出下面青紫色的皮肤。
他感觉不到疼,只听见号声里裹着风,裹着雪,裹着二十岁的心跳。
司号员!卧倒——
最后一声喊被枪声淹没。
林默看见一颗子弹从斜刺里飞来,穿透他的胸口。
暖意顺着衣襟往下淌,他低头,看见军号上溅了血,在雪地里红得刺眼。
号声还在响,可气息已经接不上了。
他想再吹响些,可喉咙里涌进腥甜的血。
军号从手里滑落,砸在雪地上,发出沉闷的。
名字...要...记着...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然后眼前一黑,有温热的液体滴在脸上——是眼泪?
林默猛地呛了一声,发现自己正跪在修复室的地板上。
军号掉在脚边,他的手还保持着握号的姿势,指节发白。
额头的冷汗顺着下巴滴在衬衫上,洇出深色的小圈。
他抓起军号,发现号嘴上沾着淡红色的痕迹——是他刚才咬到了嘴唇。
松骨峰...1952年6月18日。他对着空气喃喃,怀表不知何时掉在脚边,表盖大敞着,内侧的金色纹路已经爬满了半面,像棵突然抽条的树。
展柜里赵大勇的军号还在,可此刻他手里这支——不,就是同一支,铜身还带着刚才雪夜的寒意。
怎么会...他踉跄着站起来,把军号轻轻放在工作台上。
台灯的光打在号身上,那道被他擦掉的锈迹又慢慢渗了出来,像道未愈的伤口。
他突然想起投影里那个年轻的司号员最后那句含糊的,喉咙发紧——展柜的说明牌上,这支军号的标签写着松骨峰战役无名司号员遗物。
不能再无名了。他翻出电脑,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
博物馆的文物档案系统里,关于这支军号的记录只有寥寥数行:1953年由松骨峰战地回收,铜制军号,无铭文,推测属志愿军某部司号员。
他又打开爷爷留下的老笔记本,泛黄的纸页里夹着张老照片,是爷爷穿着军装站在战壕前,身后有个模糊的身影举着军号——和投影里的场景重叠了。
林师傅当年提过松骨峰有个小司号员。身后突然响起声音。
林默转头,看见李红梅抱着一摞旧相册站在门口,她的发梢还沾着楼下展厅的灰尘,我整理仓库时翻到这些老照片集,可能有线索?
他接过相册,指尖在封皮上的1952战地影像几个字上停住。
翻到第三页时,一张边缘卷起的照片滑落——背景是燃烧的山包,雪地上歪着半顶钢盔,一个穿灰布军装的战士正踮脚举起军号,军号的弧度和展柜里那支分毫不差。
照片背面有行褪色的钢笔字:松骨峰夜袭,司号员小赵。
小赵...赵大勇?林默的手指在照片和工作台上的军号间来回移动。
他翻出从档案馆拷贝的电子档案,输入松骨峰 司号员,跳出一则1952年7月的部队通讯稿扫描件:6月18日夜袭战中,司号员赵大勇(1932-1952)冒死吹号,激励全连突破敌防线。
该同志系山东莱阳人,入伍前为县文工团乐手...
但往下翻烈士名录时,赵大勇三个字却不见了。
可能是登记遗漏。李红梅凑过来看,指尖点着屏幕,我爸说当年很多牺牲证明在转移时丢了,尤其是小战士的。她的声音突然轻了,你看这张照片的拍摄时间,6月19日凌晨——和通讯稿里的日期对上了。
林默的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
是刘子阳的号码。
他接起来,听见记者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刚从军史馆回来,他们说松骨峰战役有批补录的烈士名单...
先别挂!林默抓起照片和通讯稿扫描件,我这儿有个司号员的线索,可能是遗漏的烈士。
名字叫赵大勇,山东莱阳人——
莱阳?刘子阳突然提高了声音,我上周采访的老兵王长贵就是莱阳的,他说当年有个会吹唢呐的小同乡当司号员!
我这就联系他——
等等,林默打断他,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军号上的赵大勇刻痕,让我先确认。他望着窗外的夜色,霓虹灯在玻璃上投下斑驳的光,像极了松骨峰雪地里未熄的炮火。
你叫赵大勇,对吧?他对着军号轻声说,我一定会让你的名字,重新在风里响起来。
窗外,有片梧桐叶被风卷着掠过玻璃,发出沙沙的响,像极了某种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