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馆的后台储物间里,林默的手指悬在留言墙的电子屏上,蓝光映得他眼底发涩。
李红梅刚换完第三批打印出来的观众留言,纸页堆在脚边,最上面那张墨迹未干:“冰雕连?不过是后勤失职的牺牲品。”
“林老师,要删掉吗?”李红梅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她捏着碎纸机的开关,指甲盖被压得泛白。
林默没说话。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纸堆,有张被揉皱的纸团在指缝里展开,是个初中生的字迹:“妈妈说这些故事都是编的,可我在展柜里摸到那个冻硬的棉手套了,它真的冰过。”墨迹在“冰过”两个字上晕开,像滴没擦干净的眼泪。
储物间的门被推开,苏晚抱着笔记本电脑挤进来,发梢还沾着展馆外的秋雨。
“刚刷到李思远的新视频。”她把电脑转过来,屏幕里那个戴金丝眼镜的“历史博主”正对着镜头冷笑,“所谓特展,不过是用煽情滤镜包装的集体记忆绑架——”
林默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三个月前他们熬夜给冰雕连复原的棉袜,上周刚为松骨峰烈士刻好的石碑,此刻都在他眼前晃成重影。
他想起今早广场上举手机直播的姑娘,想起留言册里那句“爷爷,我替您看了战友”,喉咙突然发紧:“他们真的需要被记住吗?”
苏晚的手在键盘上顿住。
她看着林默,这个总把袖口折得整整齐齐的修复师,此刻领口皱巴巴地敞着,睫毛上沾着储物间的灰尘,像株被暴雨打蔫的植物。
“小默。”她轻声唤,伸手要碰他的肩,却被李红梅的手机震动声打断。
“刘记者发来的。”李红梅把手机递过去,屏幕上是刘子阳刚截的图,匿名论坛里“特展数据造假”的帖子已经盖到两百层,最扎眼的一条:“建议查查主办方,说不定收了某资本的爱国税。”
林默把纸堆放回桌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我去修复室。”他说,声音闷在喉咙里。
苏晚想跟,被他用眼神拦住——这个总躲在文物后面的男人,此刻背影却带着种落荒而逃的仓皇。
修复室的窗户没关,风卷着梧桐叶扑进来,扫过积灰的工作台。
林默站在旧档案柜前,指尖划过贴满标签的抽屉:“1950年战地文书”“长津湖未归档遗物”“松骨峰烈士名录”。
他鬼使神差拉开最下层那个锁着的抽屉,爷爷留下的铜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三圈——这是他第一次打开爷爷的私藏。
霉味混着旧纸的气息涌出来。
林默蹲在地上,把泛黄的文件袋逐一摊开:有缺了半页的嘉奖令,有绣着“保家卫国”的红布角,还有个烧焦的硬壳本,封皮黑得像被火舔过,勉强能辨出“战地”两个字。
他伸手去碰那本子,指尖刚触到焦黑的边缘,口袋里的怀表突然烫得惊人。
林默倒抽冷气,怀表在掌心震动,像有颗心脏在剧烈跳动。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突然一黑,耳膜被尖锐的轰鸣刺穿。
烟火味。
林默踉跄着栽进一片火海。
他的军装下摆烧着了,皮肤被热浪灼得生疼,可这不是他的身体——他看见自己的手,骨节突出,手背有道新鲜的刀伤,正汩汩往外冒血。
“通讯员!”有人在喊,声音被炮火撕成碎片。
林默(或者说这具身体的主人)抬头,三号高地上的地堡冒着火舌,敌人的钢盔在浓烟里明灭。
他怀里的地图被血浸透,那是今晚要传给团部的敌军布防图,比他的命金贵。
“快!”身后传来班长的嘶吼。
林默匍匐着往前爬,弹片擦过耳际,在脸上划开道口子。
他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能感觉到每块肌肉都在抗议,可手指始终死死攥着地图。
终于,他摸到了地堡的水泥墙——
“站住!”敌人的枪管顶住后颈。
林默的血蹭在冰凉的金属上,他笑了,露出被烟熏黑的牙齿。
他想起出发前班长拍他后背的手,想起炊事班老周塞给他的半块高粱饼,想起娘在信里写“等你回来,给你蒸槐花馍”。
地图被塞进衣领最里层。
林默的手摸到了腰间的汽油桶拉环。
敌人在喊什么他听不清了,他只看见远处的山梁上,我方阵地的信号灯在闪,像颗不肯熄灭的星子。
“轰——”
林默猛地坐直,后背撞在档案柜上。
他的手还攥着那本烧焦的日记,指缝里全是汗。
修复室的台灯不知何时亮了,光晕里飘着细小的尘埃,可他鼻腔里还残留着硝烟味,耳边还响着那声炸响。
日记本在他膝头摊开,被火烤得蜷起的纸页上,有行没被烧尽的字迹:“情报必须送达……火起时,我在三号高地……”字迹很年轻,笔锋还带着学生气的顿笔,像某个刚放下书本就扛起枪的少年。
林默的手指抚过那行字,突然想起馆藏的老照片。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到资料架前,抽出那本《抗美援朝烈士名录》。
泛黄的照片页在他手下翻飞,直到某一页定格——
照片里的战士穿着单薄的棉衣,军帽歪戴着,露出半张被冻得通红的脸。
他的胸前别着枚三等功奖章,背后是白茫茫的雪地,左上角用钢笔写着:“李大海,1931年生,通讯员,长津湖战役牺牲。”
“你是谁?”林默对着照片轻声问,声音发颤。
他想起投影里那双手,想起最后回望时的眼神——不是恐惧,不是怨恨,是种近乎温柔的坚定,像在说“我做的事,值得”。
修复室的门被推开时,林默正把李大海的照片和烧焦的日记并排放在台灯下。
苏晚举着摄像机,镜头上还沾着雨珠。
“我在找你。”她说,声音放得很轻,“刚才后台的留言……”
“他在说‘别忘了我’。”林默打断她,抬头时眼眶发红。
苏晚的镜头缓缓拉近,拍进他泛红的眼尾,拍进照片上战士冻得皴裂的嘴角,拍进日记本上那行被火吻过的字迹。
展馆的灯依次熄灭时,林默站在空无一人的展区中央。
石碑上“李大海”三个字在月光下泛着青灰,他伸手摸了摸,指尖触到白天刚补上的金漆,还带着点黏手的温度。
“你会被记住的。”他对着空气说,声音混着窗外的雨声,“我保证。”
远处,刘子阳的手机在兜里震动,是老战友发来的消息:“查到了,当年长津湖三营有个通讯员,档案里缺了最后那封电报。需要我帮忙调阅吗?”他抬头望向展馆的方向,看见林默的影子在玻璃上晃动,像团明明灭灭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