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星月未沉，寒意刺骨。
镇魔司校场却早已被熊熊燃烧的火把映照得亮如白昼。冰冷的光线打在黑石地面上，反射出金属般的质感。各百户麾下的巡卒、力士已然列成森严方阵，鸦雀无声。唯有皮甲叶片相互摩擦的细碎声响，以及近百人沉重呼吸凝成的浓郁白雾，在寒冷的空气中缓缓升腾、弥漫，营造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肃杀氛围。
这与昨日白昼时分的喧嚣训练场判若两地，此时的镇魔司，才真正展露出它作为朝廷暴力机器的冰冷与铁血。
林夜站在柳红鸢队伍的末尾，身上套着一套领来的陈旧皮甲。甲胄明显偏大，磨损的边缘和几处不易察觉的暗红色污渍，无声诉说着它前任主人的命运。一股混合着汗味、血锈味和皮革特有气味的复杂味道萦绕在鼻尖，不断提醒着林夜此地所代表的含义。
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呼吸，学着前方那些老卒的样子，将脊背挺得笔直，如同扎根在地上的标枪，目光放空，却又锐利地感知着四周的一切。
柳红鸢如同一簇燃烧在冰原上的火焰，一身赤红劲装，立于队伍最前方。她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缓缓扫过麾下这十余名刚刚经历减员又补充了新血的士卒们。当看到林夜并未迟到，且站姿还算合格时，她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缓和，但瞬间便被更深的严厉所覆盖。
“点卯！”她清冷的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打破了黎明前的死寂。
“张猛！”
“到！”刀疤脸汉子沉声应答，声如闷雷。
“李青！”
“到！”猴子李青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滑溜，但音量丝毫不弱。
“石峰！”
“到！”如同岩石碰撞，简短有力。
……
“赵康！”
“到！”书生的声音略显中气不足，他回答时，手指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存放符箓的位置，似乎刚才的辨识工作消耗不小。
“林夜！”
“到！”林夜沉声应道，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稳定，在这肃杀的环境中并未显得怯场。
点卯完毕，无人缺席迟到。柳红鸢冷硬的嘴角似乎微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很好。”她声音依旧听不出丝毫温度，“看来都还记得镇魔司的铁律，还没被前几天的损失吓破胆。昨日任务功勋已核发至各自铭牌，自行查探。”
她话音一顿，整个队伍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凝滞。所有士卒的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眼神中交织着警惕与渴望。任务，意味着与妖魔搏杀，意味着生死一线，但也同样意味着实实在在的功勋点，那是换取功法、丹药、利器，乃至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
“今日任务——”柳红鸢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紧张或期待的脸，“西城外三十里，黑风坳。附近靠山屯连续三日上报，有多起牲畜被掏空内脏、吸干精血的事件发生，昨夜更有一名经验丰富的樵夫入山砍柴，至今未归。屯长今晨派人搜寻，只在坳口发现散落的柴捆和…几道深深带有腐烂气味的爪痕。司内斥候初步探查，残留妖气阴寒腐臭，疑有腐爪妖作祟。”
“腐爪妖”三个字一出，队伍中顿时响起几声极力压抑却仍清晰可闻的抽气声。张猛、猴子等人的脸色瞬间凝重了数分，连一直沉默擦拭大刀的石峰，动作也微微一顿。
林夜的心脏也是微微一紧，但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取代了紧张。他立刻回忆起昨夜在《常见低阶妖魔图录》上借助油灯反复翻阅记下的信息：腐爪妖，形似被剥皮瘦高尸鬼，指甲乌黑尖锐如匕首，蕴含剧烈腐毒，喜食内脏与脑髓，性情狡诈阴险，极擅潜伏偷袭与制造恐惧，力量与速度或许不及妖狼，但其毒性与诡异难缠程度犹有过之。
“据斥候判断，根据爪印痕迹与妖气浓度，约为两只。”柳红鸢补充道，目光再次扫过众人，尤其是在林夜脸上停留了一瞬，“此獠毒性猛烈，中者伤口溃烂，剧痛难忍，若不能及时解毒，数个时辰内便会毙命。需格外小心，不可让其近身。任务目标：清剿妖物，搜寻可能存在的幸存者，虽然希望渺茫，带回其爪、齿或核心妖骨作为确凿证据。任务评级：丙下。”
听到“两只”和“丙下”评级，众人紧绷的神经似乎稍稍松弛了一些。丙级任务通常对应一小股低阶妖魔或单一较强妖物，虽有危险，但只要配合得当，不贸然激进，对于他们这支有老手带队、经验丰富的小队来说，并非不可完成。
“张猛，由你担任临时队正，统筹全局，负责主攻。”
“是！”张猛踏前一步，抱拳领命。
“李青，你箭术最好，负责远程策应与预警，占据制高点。”
“得令！”猴子舔了舔嘴唇，眼中闪过一丝兴奋。
“石峰，盾卫在前，护住侧翼，尤其是赵康。”
石峰沉默地重重捶了一下胸口皮甲，表示明白。
“赵康，你负责追踪妖气、辨识毒素类型，及时提供解毒支援。”
赵康指尖轻抚过装有符箓的胸口位置，沉稳点头：“明白。”
“林夜……”柳红鸢的目光最终落在林夜身上，略一停顿，“你初来乍到，首次任务，以观摩学习为主。随队行动，负责辅助警戒、布置驱妖粉，照顾伤员等后勤事宜。未有我的命令或张猛队正明确指令，不得擅自出手接敌。你的眼睛和耳朵，比你的刀更重要，记下了吗？”
“是！属下明白！定当谨遵号令！”林夜沉声应道，毫无犹豫。他清楚这是对新人的保护，也是对他心性和观察力的考验。他需要这个机会来熟悉真正的团队作战流程。
“一炷香时间！”柳红鸢令下，毫不拖泥带水，“检查各自装备刃甲，弓弩弦矢，去后勤库房领取标准份量的避瘴丹、解毒散和驱妖粉！校场门口集合！延误者，军法从事！”
队伍瞬间如同精密的机器般运转起来，迅速散开，各自行动。
张猛大步走过来，从自己刚领到的份例里直接分出一部分，塞给林夜一个小布袋和两个小瓷瓶：“拿好。布袋里是驱妖粉，经过妖物附近或布置营地时撒一圈，能预警也能让低阶妖魔不舒服。白瓶内服，黑瓶外敷，都是对付腐毒的基础玩意，效果有限，别太指望，真被挠一下，还得靠赵书生和赶紧滚回司里找医师。机灵点，眼睛放亮，耳朵竖起来，感觉不对就喊，别他妈硬撑！死了没人给你收尸，还得连累老子写报告！”
他的语气依旧又冲又硬，像块棱角分明的石头，但这实实在在的交代和分出的物资，却比任何温和的话语都更有分量。
“多谢张大哥！”林夜将物品小心收好，郑重道谢。
猴子李青检查完他的长弓和箭囊，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小子，第一次出任务，裤裆里没发潮吧？要不要哥哥我罩着你？便宜，就这次任务收获你分我三成就行，保你全须全尾回来！”
林夜还没回答，张猛就骂骂咧咧地一巴掌拍在猴子后脑勺上：“滚你娘的蛋！赶紧再去查一遍你的箭镞！上次卡矢差点把自己坑死的教训喂狗了？再出纰漏，老子先把你当箭射出去！”
猴子哎呦一声，嘟囔着“猛哥你就知道打我”，一溜烟跑开了。
另一边，石峰默默地将一面蒙着厚实兽皮的圆盾牢牢绑在左臂上，反复挥动了几下确认牢固，然后抽出那柄厚背大砍刀，用手指仔细地刮拭着锋刃，发出轻微的“噌噌”声。赵康则从他那看似不起眼的储物袋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指针不断微微颤动的青铜罗盘，又仔细清点着几个油纸包，里面大概是各种应对不同状况的药粉和可能绘制好的符箓。
林夜也利用这短暂的时间，最后紧了紧皮甲的每一根绑带，确保活动时不会松动。他将那柄领来的制式腰刀抽出半截，看了一眼那冰冷的制式化锋刃，又缓缓归鞘。手感有些陌生，远不如那截陪他经历生死搏杀的镰刀断柄来得顺手和安心，但他知道，这是他现在必须依赖的伙伴。
一炷香时间转瞬即至。小队五人准时在校场门口集结完毕，装备整齐，神色肃然。
张猛如同鹰隼般的目光再次扫过每一名队员，从他们的眼神、站姿到装备的每一个细节，确认无误后，才重重一点头。
“出发！”
沉重的黑石城门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伴随着绞盘沉闷的嘎吱声，缓缓开启一道仅容数人并行的缝隙。五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鱼贯而出，瞬间便融入了城外更加浓稠的黑暗与远山模糊而狰狞的轮廓之中。
黑风坳，三十里路。对于这些最低也是锻体境初期，气血远超常人的镇魔司士卒而言，急行军之下并不算遥远。但每一步踏出，都意味着远离人烟，踏入妖魔潜伏、危机四伏的荒野。
林夜跟在队伍中间偏后的位置，感受着怀中驱妖粉布袋的粗糙触感、瓷瓶的冰凉，以及心脏深处那方洞天平稳而有力的旋转所带来的温热感。他的目光如同最警惕的哨兵，不断扫视着道路两旁在晨风中摇曳的深草、怪石嶙峋的矮林和每一处可能藏匿危险的阴影，耳朵极力捕捉着风中除了队友脚步声和喘息声外的一切异响。
这不是训练，不是考核，而是真正的任务，真正的生死搏杀。
空气中，从那黑风坳方向随风隐约飘来的，似乎已经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