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角，龙泉浴室。
湿热的蒸汽，缭绕不散，模糊了墙壁上斑驳的瓷砖。刘建明依旧站在那个角落，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那阵歇斯底里的狂笑之后，他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般的平静。
绝望，并没有摧毁他。
它烧尽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对“好人”身份的幻想，最后一缕对“秩序”的敬畏，也烧掉了那层名为“理智”的枷锁。剩下的，只有一片焦黑的、布满裂痕的废墟，以及在废墟之上，重新生长出的、带着剧毒的黑色藤蔓——纯粹的、为了生存而不择手段的恶念。
他缓缓地弯下腰，捡起掉在地上的耳机，细致地将线绕好，和那台爱华随身听一起，放回了A37号储物柜。他关上柜门，转动钥匙，仿佛在封存自己那可笑的过去。
“你们不给我活路……”他对着冰冷的铁皮柜门，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句地低语，那声音平稳得可怕，“那我就把所有的路，都堵死。”
他换回自己的衣服，将配枪插回腰间的枪套，感受着那冰冷坚硬的质感，一种久违的力量感，似乎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不再是那个被架空、被审视、惶惶不可终日的高级督察刘建明。
他现在，是一个只为自己而活的复仇者。一个，同时向黑白两道宣战的疯子。
走出浴室，冰冷的夜风吹在他滚烫的脸上，让他彻底清醒。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回警局，而是走进了一个街角的电话亭。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硬币，投了进去。
他要拨打的，是那个他发誓再也不会主动联系的号码。韩琛的私人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那头传来韩琛一贯沉稳，但带着明显不悦的声音：“谁？”
“琛哥，是我。”刘建明压低了声音。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韩琛的声音变得玩味起来：“阿明？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这个号码了。怎么，当上高级督察，就不认我这个旧老板了？”
“琛哥，我快完蛋了。”刘建明没有理会他的嘲讽，开门见山，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被逼到绝路的仓惶，“黄志诚已经盯死我了。他锁了我的权限，收走了我所有的案子。他知道我是你的人。”
“哦？”韩琛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他想换掉我！”刘建明加重了语气，让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压抑着巨大的愤怒和不甘，“他安插了新的卧底在你身边，一个比我更深、更受他信任的卧底！他准备利用完我最后一点价值，就把我像垃圾一样扔掉！到时候，他就会让那个新的卧底，彻底取代我的位置！”
韩琛那边，再次陷入了沉默。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更加漫长，也更加危险。刘建明甚至能想象出，电话那头，韩琛正眯着眼睛，在缭绕的雪茄烟雾中，审视着自己这番话的真伪。
“他是谁？”终于，韩琛开口了。
“陈永仁。”刘建明一字一顿地吐出了这个名字。
“阿仁？”韩琛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波动，他下意识地反问，像是不敢相信，又像是在确认。
“就是他！”刘建明的声音，充满了被背叛和嫉妒扭曲的怨毒，“琛哥，你太信任他了！你让他查内鬼，他查的哪里是内鬼？他是在借你的手，清除掉所有不服他的人，同时光明正大地接管你的生意，收集你的罪证！黄志诚这一招‘一石二鸟’，玩得太漂亮了！”
他顿了顿，继续抛出自己的筹码：“黄志诚的计划，是想让我做个‘双面卧底’，给你传假消息。但我现在告诉你了，琛哥，我不想死。我选择站回你这边。只要你帮我除掉陈永仁和黄志诚，以后在警队，我就是你唯一的、最可靠的眼睛！”
这番话，真假掺半，却完美地击中了韩琛的软肋——多疑。
他或许不会完全相信刘建明，但他绝对会开始怀疑陈永仁。一个突然崛起、行事毫无顾忌、并且深得自己对手黄志诚“赏识”的年轻人，这本身就充满了不确定性。
“你有什么证据？”韩琛的声音，已经变得冰冷。
“我没有直接的证据。黄志诚做事，不会留下把柄。”刘建明早已料到他会这么问，“但我们可以试他。琛哥，你安排一次交易，一次只有你和他知道的交易。看看警察会不会出现。如果警察没来，那可能是我猜错了。但如果警察来了……”
刘建明的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笑意：“……那就证明，你的心腹爱将，一直在背后捅你刀子。”
“我知道了。”韩琛淡淡地说道，直接挂断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刘建明慢慢放下了话筒。他知道，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韩琛是一头多疑的狮王，他绝不会容忍自己的领地里，出现任何不受控制的变数。
接下来，就看陈永仁的命，够不够硬了。
而他自己，则要去准备送给黄志诚的“大礼”了。
半山别墅，书房。
韩琛挂掉电话，脸上的表情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刘建明的这通电话，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他心里。
陈永仁是警察？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荒谬，却又有一丝不寒而栗。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香港璀璨的夜景。他这一生，最恨的就是背叛。他的大佬倪坤，就是死在自己老婆和别的男人手里。他能坐上今天的位置，靠的就是心狠手辣，以及对任何人都保留三分的警惕。
陈永仁，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他欣赏他的狠，欣赏他的拼，欣赏他那股不顾一切向上爬的劲头，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他甚至一度动过，要把他培养成真正接班人的念头。
可也正因为如此，如果陈永仁真的是卧底，那对他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
他不愿意相信，但刘建明的话，却又句句戳在他的疑心上。陈永仁的崛起太快了，行事风格也太“干净利落”了，干净得不像个在江湖里摸爬滚打了十年的古惑仔，反而像个……受过严格训练的纪律部队成员。
他拿起另一部电话，拨通了傻强的号码。
“琛哥！”
“阿仁现在在哪里？”
“仁哥在场子里对账呢，琛哥，我跟你说，仁哥真是神了！那些老家伙藏得那么深的假账，他一眼就看出来了！兄弟们现在都服他！”傻强依旧是那副崇拜的语气。
“是吗？”韩琛的眼神，愈发冰冷。一个账房先生，或许能看出账目的问题。但一个只会上街砍人的四九仔，怎么会一夜之间，变成了查账的专家？
“傻强，你听着。”韩琛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你现在，立刻去告诉阿仁，让他放下手里的事。就说，泰国那边来了一批新货，在西贡的码头。让他一个人去接头，谁也别带。这是我给他的考验，办好了，以后整个尖东，都是他的。”
“明白！琛哥！”傻强兴奋地答应下来，他只当这是琛哥对仁哥的又一次重用。
挂掉电话，韩琛的脸上，杀机毕露。
西贡码头。
他没有安排任何交易。那里只有一个空集装箱，和他提前埋伏好的，最心狠手辣的几个枪手。
如果陈永仁去了，并且安然无恙地回来，那就证明刘建明在撒谎，他会亲手做掉刘建明这个吃里扒外的废物。
但如果……陈永仁没有去，或者，警察出现在了西贡码头……
韩琛的眼睛，眯成了一条危险的缝。
那他会毫不犹豫地，让陈永仁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尖沙咀，夜总会办公室。
陈永仁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账本中。他已经连续工作了十几个小时，眼中布满了血丝，但他却异常兴奋。这些账本，就是韩琛犯罪帝国的基石，也是将他送入监狱的铁证。
就在这时，傻强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仁哥！仁哥！大好事！”
他将韩琛的“命令”复述了一遍。
听完傻强的话，陈永仁的瞳孔，猛地一缩。
来了。
他心中那根弦，瞬间绷紧了。
身为一个资深卧底，他几乎是本能地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单独行动、秘密接头、没有任何细节……这一切，都完美符合一个“忠诚度测试”的全部要素。
韩琛，在怀疑他。
他不动声色地对傻强笑了笑：“知道了。琛哥这么信得过我，我一定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打发走傻强，陈永仁立刻找了个借口，走进洗手间，用一部只有黄志诚知道的号码，拨通了电话。
“黄Sir，出事了。”他用最简洁的语言，将情况汇报了一遍，“韩琛让我一个人去西贡码头接货，时间地点都很模糊，这是个套。他在试我。”
电话那头的黄志诚，沉默了片刻。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他立刻意识到，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韩琛的疑心，被引爆了。而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刘建明！
“阿仁，你听着。”黄志诚的声音，冷静而果断，“这次行动，你照常去。但是，我们警方不会有任何行动。西贡码头那边，不会出现一个警察。你去了之后，随机应变，无论发生什么，保住自己的命是第一位的。韩琛是在试你，你就把这场戏演到底，让他相信你。明白吗？”
“明白。”陈永仁干脆地回答。
他知道黄志诚的选择是正确的。这是保住他卧底身份的唯一方法。但这也意味着，他要独自一人，走进一个龙潭虎穴。
挂掉电话，陈永仁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写满疲惫的脸，自嘲地笑了笑。
三年之后又三年，他已经快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兵，还是贼了。
深水埗，唐楼。
林小乐惬意地靠在椅子上，面前的虚拟光幕被分成了三个窗口，实时播放着刘建明、韩琛、陈永仁三方的动向。
“啧啧，你看，什么叫专业团队。”林小乐指着屏幕，对一旁的阿杰炫耀道，“一环扣一环，逻辑严密，行动力超强。刘建明负责点火，韩琛负责浇油，仁哥负责在火里跳舞，黄Sir在旁边当消防员预备队。这要是拍成电影，绝对是奥斯卡级别的剧本。”
阿杰的表情，却有些凝重：“陈永仁这次，很危险。”
“危险，才叫考验嘛。”林小乐的语气很轻松，但眼神却很专注，“放心，仁哥是打不死的小强，主角光环护体，死不了的。韩琛这个测试，只会让他对仁哥的信任，达到一个新的高峰。因为他很快就会发现，警察真的没来。到时候，刘建明就成了那个‘挑拨离间的卑鄙小人’，他在韩琛那边的路，也就彻底断了。”
“一个被黑白两道同时抛弃的疯子，为了活命，他会做什么？”林小乐敲了敲桌面，“他会把目标，完全锁定在黄志诚身上。因为只有黄志诚死了，他在警队内部的‘黑警’身份，才有可能被永远掩盖。”
虚拟光幕上，隐藏任务的进度条，悄然跳动了一下。
【隐藏任务：协助陈永仁、刘建明揭开“卧底真相”。】
【任务进度：99%】
“只差最后一步了。”林小乐的目光，投向了窗外，“当刘建明和黄志诚，最终走向天台对峙的那一刻，就是《无间道》这个世界，最华彩的乐章。而我们，也该去拿我们的‘报酬’了。”
他站起身，从帆布包里，拿出了一个伪装成打火机的高性能录音笔。
“杰哥，走吧。”林小乐脸上露出狐狸般的笑容，“咱们得想个办法，把这个‘纪念品’，在最合适的时机，送到仁哥的手上。”
“毕竟，天台风大，说话听不清楚，还是录下来比较保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