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涌货柜码头的空气，像是被灌满了铅。咸腥的海风，卷着柴油的辛辣和钢铁的锈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当林小乐的目光，顺着姚大庆热情的笑脸，落在他身边那个叼着牙签的男人身上时，他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了一下。
不仅仅是他。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站在他身侧的小马哥，整个身体都在瞬间绷紧了。那是一种野兽在遭遇宿敌时，才会有的、发自本能的战斗姿态。小马哥拄着拐杖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根根泛白，手臂上虬结的肌肉，隔着薄薄的工装，都在微微颤抖。那不是恐惧，而是压抑到极致的、即将喷薄而出的滔天杀意。
林小乐的脑海里，瞬间闪过电影《英雄本色》里的无数画面——枫林阁的枪声、小马哥倒在血泊中的身影、那条被子弹生生打断的腿。而眼前这个男人，阿勇，谭成的头号打手，就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这句老话，从未像此刻这般，具有如此 terrifying 的现实感。
阿勇的眼神，像两把淬了毒的冰冷手术刀，在他们一行人身上缓缓刮过。当他的视线落在小马哥那条微微跛着的腿上时，嘴角勾起了一抹几不可见的、充满了轻蔑与嘲弄的弧度。他甚至懒得掩饰自己的恶意，就那么赤裸裸地，享受着一个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审视。
完了。
林小乐的心，沉到了谷底。所有的计划，所有的“人设”，在这股原始的、不共戴天的仇恨面前，都显得那么脆弱，仿佛一触即溃。小马哥只要一秒钟的失控，他们这次的“莱茵号行动”，就会在登船之前，彻底宣告失败。
“来来来，我为各位介绍一下。”姚大庆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空气中那几乎要凝固的杀气，依旧是那副笑面虎的模样，热情地指着阿勇，“这位是阿勇，我们谭老板的得力助手，现在也是我们德发贸易的安全顾问。阿勇，这几位就是来自台湾的、大名鼎鼎的‘远洋动力’专家团队。这位是宋总，这位是马克总监，还有这位年轻有为的林先生。”
阿勇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轻微的、仿佛嗤笑般的“嗯”。
那一声“嗯”，如同火星，瞬间点燃了小马哥眼中的火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宋子豪向前踏出了半步。
这半步，看似随意，却极其巧妙地，将自己的身体，微微挡在了小马哥的身前，像一道坚不可摧的堤坝，拦住了那即将决堤的怒火。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技术专家”表情，但他的眼神，却比码头上的寒风，还要冷上三分。
“安全顾问？”宋子豪的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情绪，目光却直视着姚大庆，“姚先生，我们是来做技术评估的，不是来参观你们的安保团队。汉诺威集团付给我们高昂的费用，不是让我们在码头上浪费时间的。”
这番话，既符合他“偏执技术狂”的人设，又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强势，瞬间将即将跑偏的气氛，强行拉回到了“公事公办”的轨道上。
林小乐心中暗叫一声“好”，立刻心领神会地接上了话。
“是啊，姚先生。”林小乐脸上挂起了职业化的微笑，仿佛刚才的紧张气氛只是海风吹起的错觉，“我们马克总监，对这艘‘莱茵号’的GE燃气轮机可是神交已久。他昨晚为了研究图纸，一宿没睡。您看，他现在激动得手都在抖了。”
他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一下小马哥的后腰。
这一下，如同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唤醒了被仇恨冲昏头脑的小马哥。他猛地一激灵，眼中的血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混合着傲慢与不屑的冰冷。
他抬起头，迎着阿勇挑衅的目光，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
“安全顾问？”小马哥用一种夸张的、审视货物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了阿勇一遍，然后撇了撇嘴，对他身后那几个同样面色不善的马仔扬了扬下巴，“也好。反正我们带来的检测设备都挺精密的，万一磕了碰了，你们谭老板也赔不起。待会儿，你们就跟在我们工程师后面，帮忙搭把手，搬搬工具箱什么的。干点力气活，总比站在这里当门神强吧？”
这一番话，充满了技术人员对门外汉的极致鄙夷。他硬生生将那股滔天的杀意，转化成了一种高高在上的职业傲慢，不仅完美地维系了自己“技术狂人”的人设，更是反客为主，将阿勇一行人，直接贬低成了给他打下手的“苦力”。
阿勇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阴狠。
但没等他发作，姚大庆已经哈哈大笑起来，主动打起了圆场：“哈哈，马克总监快人快语，果然是技术专家的脾气。没问题，没问题！阿勇，待会儿你就带兄弟们，好好配合专家们的工作，千万不能出一点差错！”
他嘴上这么说，却向阿勇递去了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一场几乎要引爆的冲突，就这样被三人默契的配合，硬生生消弭于无形。
林小乐暗自抹了一把冷汗，他知道，这只是第一关。真正的考验，还在那座钢铁巨兽的身体里。
“宋总，各位专家，请吧。”姚大庆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一行人，在姚大庆和阿勇等人的“陪同”下，踏上了通往“莱茵号”的狭长舷梯。
***
踏上甲板的瞬间，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这艘船实在太大了。甲板如同一个巨大的广场，被分成无数个区域，上面密密麻麻地堆满了五颜六色的集装箱，像一座由钢铁组成的移动城市。巨大的吊臂在空中缓缓移动，发出沉闷的轰鸣。四处都是穿着工装、戴着安全帽的船员和码头工人，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
这里就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一个充满了噪音、秩序与潜在危险的钢铁迷宫。
“宋总，船长已经在舰桥等候了。”姚大庆热情地介绍道，“我们可以先去舰桥，从总控室了解一下整艘船的运营数据。”
这正中林小乐下怀。
“不必了。”宋子aho抬手阻止了他，再次展现出“技术狂”的偏执，“数据是死的，机器是活的。我要亲耳听到引擎的声音。”
林小乐立刻上前，拿出一份打印好的行动计划表，像一个真正的项目经理那样，开始分配任务。
“姚先生，为了提高评估效率，我们准备分组同步进行。”他指着计划表，用不容置疑的专业口吻说道，“按照我们的标准作业流程（Sop），A组，由我们的首席技术官，马克总监带队，他们将直接进入引擎室和动力舱，对核心动力系统进行全面的压力测试和损耗评估。这是重中之重，需要绝对安静的环境和专注。”
他特意在“绝对安静”上加了重音，言下之意，就是不希望外人打扰。
“b组，由我带队，负责对船体结构、甲板设施以及货仓进行安全巡检，排查潜在的结构疲劳和消防隐患。”
“c组，也就是我们的cEo宋总，他将坐镇舰桥，与船长先生一起，从宏观层面协调各组工作，并调取关键的航行日志和维护记录。毕竟，只有将微观的检测数据与宏观的运营历史相结合，才能得出最科学的评估报告。”
这套说辞，有理有据，充满了德国式的严谨，让人根本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
姚大庆果然被唬住了，他看着那份印着德文和复杂流程图的计划表，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点头笑道：“好好好，专业，果然是专业！就按各位专家的计划来。阿勇，你带几个兄弟，跟着马克总监，确保动力舱的安全。我呢，就陪宋总去舰桥喝杯咖啡，学习学习先进的管理经验。”
计划，完美达成。
阿勇带着四个马仔，不远不近地跟在了小马哥的身后。他们的注意力，被彻底吸引到了“技术核心”小马哥和“总指挥”宋子豪身上。
而林小乐带领的b组，则像一群不起眼的工蜂，被所有人下意识地忽略了。
三支队伍，在甲板上分道扬镳，如同三把锋利的手术刀，同时切入了这头钢铁巨兽的肌体。
引擎室位于船体深处，像一个钢铁巨人的心脏。
小马哥一行人顺着狭窄的旋梯往下，周遭的温度越来越高，空气中充满了滚烫的机油味。当他们最终踏入引擎室时，一股震耳欲聋的巨大轰鸣，瞬间吞噬了所有人的听觉。
两台如同小楼般巨大的柴油发动机，正在以一种无可匹敌的力量，低沉地咆哮着。粗大的管道如巨蟒般缠绕在四周，无数的仪表盘闪烁着幽绿色的光芒。这里闷热、嘈杂、充满了压迫感。
小马哥却像回到了自己的王国。他眼中的冰冷，已经被一种狂热的痴迷所取代。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一台主发动机前，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滚烫的金属外壳，仿佛在抚摸情人的肌肤。
阿勇和他的手下，对这种环境显然极不适应，一个个皱着眉头，警惕地守在门口。
“噪音太大，会影响判断！”小马哥转过头，对着阿勇不耐烦地吼道，“把你们的人带远点！别在这儿碍手碍脚！”
阿勇脸色一沉，但看到小马哥那副“技术疯子”的模样，又不好发作，只能挥了挥手，让手下退到了十几米外的通道口。他自己，则依旧像一尊门神，死死地盯着小马哥。
小马哥不再理他，转身对自己的两名“助理工程师”下令。
“A1，上‘震动频率分析仪’，检测一号引擎的曲轴平衡！A2，用‘工业听诊器’，检查四号气缸的爆震情况！快！”
两名手下立刻打开工具箱，拿出了那些被小马哥魔改过的“检测设备”。
那个所谓的“分析仪”，在连接到引擎基座后，屏幕上开始跳动起复杂的波形图，但实际上，它内置的录音模块，已经开始悄无声息地记录着周围的一切声音。而那个“工业听诊器”，被助理工程师有模有样地在气缸壁上移动着，其超高灵敏度的拾音器，能捕捉到最细微的对话，并将其转化为信号，传递给小马哥的特制耳机。
小马哥自己则拿起一个手持式的“激光测温枪”，对着引擎的各个部件指指点点，嘴里念念有词。
“排气歧管温度异常，高了3.7度！冷却液循环泵的功率好像也不足……妈的，德国人造的船，被这帮废物开成这样，真是暴殄天物！”
他一边大声地吐槽着，一边利用身体和巨大机器的掩护，将一枚枚硬币大小的、伪装成螺丝帽的磁吸式窃听器，神不知鬼不觉地安放在了引擎室的几个关键角落。
阿勇站在远处，看着这个跛子在震耳欲聋的噪音中上蹿下跳，嘴里还骂骂咧咧，眼中充满了困惑和不解。他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疯疯癫癫的“技术宅”，和当年那个在枪林弹雨中双枪齐射、威风八面的小马哥，联系在一起。
***
与此同时，甲板之上，林小乐的“巡检”工作，也正式开始了。
他带着两名手下，严格按照阿杰情报中提到的“东三区”方向，不紧不慢地移动着。
他们表现得极为专业。每经过一排集装箱，都会停下来。一名“工程师”拿出卷尺，测量集装箱之间的固定缆绳间距；另一名则拿着一个带长杆的小锤子，到处敲敲打打，侧耳倾听，仿佛在检查箱体的焊接质量。
林小乐自己，则拿着一个写字板，不断地记录着什么，嘴里还时不时地对身边的监视者——那两个德发贸易的员工——进行“科普”。
“你看，按照国际海事组织的规定，甲板集装箱的堆叠，最上面两层的固定索具，磅数要比下面几层高出15%。但是你们这个，用的都是同一规格的。遇到大风浪，很容易造成顶部集装箱移位，甚至坠海。这是重大的安全隐患，我都要记下来。”
那两个员工听得一愣一愣的，脸上露出了“虽然听不懂，但感觉好厉害”的表情，监视的警惕性，也在不知不觉中，降低了许多。
终于，他们来到了东三区的货柜群。
这里的集装箱，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但林小乐凭借着超越时代的知识，敏锐地发现了一个细节——这片区域的集装箱，箱体上喷涂的编号，字体和间距，与之前看到的，有极其微小的差别。如果不是刻意对比，根本无法发现。
“b1，用‘涂层厚度检测仪’，检查这几个箱子的防锈漆。”林小乐沉声下令。
一名手下立刻会意，拿出一个看起来像遥控器的设备，在几个被林小乐眼神示意过的集装箱角落，贴上去“滴滴”了几声。
那设备的屏幕上显示着数字，但实际上，它那微弱的探头，已经在箱体上，留下了只有通过特制偏振光眼镜才能看到的荧光磁粉标记。
做完标记，林小乐走到了一个位于中间位置的集装箱前。这个集装箱的位置很刁钻，正好处于几个监控摄像头的死角。他装作检查集装箱的门锁，身体挡住了监视者的视线，同时对另一名手下b2使了个眼色。
b2心领神会，立刻大声地对那两名监视者说道：“喂，两位大佬，麻烦过来搭把手！这个箱子的固定栓好像卡住了，我们拉不动，你们力气大，帮个忙！”
两名监视者不疑有他，立刻走过去，跟着b2使劲地拉扯那个根本没坏的固定栓。
就在他们背对林小乐的这一瞬间，林小乐从工具包里，闪电般地取出了那个伪装成“工业内窥镜”的微型摄像头。他将细长的、带着镜头的软管，精准地从集装箱门缝上方的一个通风口，悄无声息地探了进去。
他低下头，假装在记录数据，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内窥镜手柄上那块小小的、被手掌完全遮住的液晶显示屏。
镜头在黑暗的集装箱内部缓缓移动。
屏幕上，出现的不是想象中的电子产品或者服装布料。
而是一个个用深绿色帆布包裹着的、长条形的板条箱。箱子上，用白色油漆喷涂着一串林小乐看不懂的、疑似俄文的字母和编号。
林小乐操控着镜头，小心翼翼地靠近其中一个板条箱的缝隙。
透过那道狭窄的缝隙，他看到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截冰冷的、闪烁着金属幽光的枪管，以及一个标志性的、弧度优美的弹匣。
AK-47！
林小乐的瞳孔，在一瞬间缩到了最小。他的呼吸，几乎停滞。
走私军火！谭成的生意，竟然大到了这个地步！
他强压住内心的惊骇，正准备抽出探头。
突然，一个阴冷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身后响起。
“喂！你在干什么？”
林小乐的身体，瞬间僵住了。他缓缓地抬起头，看到一名穿着码头工头服装的彪形大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那人眼神凶悍，正死死地盯着他和他手中的“内窥镜”。
“按照规定，任何人都不能私自探查集装箱内部！你是什么人？！”大汉厉声喝道，一把抓向林小乐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