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
冻土消融,河水汩汩,带着些许残冰,蜿蜒流过磁州城下。城外大片因战乱而荒芜的土地,在春日暖阳下露出了黑褐色的肌肤,等待着耕犁的唤醒。
城内外的忙碌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东门内墙已然合拢,虽然外表依旧粗粝,但墙头巡弋的士兵和垛口后隐约可见的火炮(部分是修复的旧炮,一部分是从黑山堡运来的小口径佛郎机),赋予了这座残破城池新的防御底气。另外几处关键地段的防御工事也在加紧施工。
校场上的口号声愈发整齐有力,三个守备营的新兵已基本完成基础队列和体能训练,开始了更复杂的战术配合与兵器操练。淘汰机制始终存在,无法适应或品行不端者被清退,同时又有经过严格筛选的新血补充进来,总兵力维持在千人左右,求精不求多。
这一日,林天在韩承及几名新任吏员的陪同下,出了磁州南门,巡视春耕情况。
眼前景象让他微微点头。曾经荒草丛生、遍布战争创伤的土地,如今被划分成相对整齐的方块。许多土地上,已有衣衫褴褛但神情专注的农夫在奋力挥动锄头,翻垦着板结的土地。更远处,一些搭建不久的简陋窝棚区,升起了袅袅炊烟,那是新近安置的流民。
“将军,按照《招抚垦荒条陈》,目前已分配城周无主荒地约八千亩。”韩承指着田垄介绍道,“主要分给了三部分人:一是原城内无地或少地百姓;二是愿意留下垦种、身家清白的流民青壮;三是此番守城伤亡将士的家属,他们优先分得了靠近水源的熟田,并免三年赋税。”
林天看到一些田埂上,插着小小的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姓名和地块编号,虽然简陋,却是一种秩序的开始。
“种子、农具可还充足?”林天问道。
“回将军,黑山堡送来了一批,加上从城中士绅处‘劝募’和缴获闯军所得,基本能满足需求。只是耕牛奇缺,大多田地只能靠人力挖掘,效率低下。”韩承答道。
“耕牛……”林天沉吟。这确实是难题,战乱之中,大型牲畜损失最为惨重。“通告下去,民间若能自行解决耕牛或驮马,其田赋可再减一成。另外,让匠作营看看,能否仿制或改进一些省力的人力农具。”
“是,属下记下了。”
一行人走到一片正在引水灌溉的田地旁,几个老农看到林天,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有些拘谨地行礼。
“老丈不必多礼,春耕要紧。”林天摆手,和气地问道,“今年这地,看着墒情不错,可能有个好收成?”
一个胆大的老农咧嘴笑了笑,露出稀疏的黄牙:“托将军的福,这地荒了些年,底子还在,只要老天爷赏脸,风调雨顺,秋后收个五六斗麦子应该不难。”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就是……就是怕那些天杀的流寇再来……”
林天目光扫过周围那些闻言也露出忧色的农夫,沉声道:“放心耕种。磁州的城墙比以前更坚固,守城的将士比以前更能打。只要我林天在一天,就绝不让贼寇再践踏这片土地!”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老农们脸上的忧色稍减,连连称是。
巡视完春耕情况,林天又来到了位于城西的匠作营。这里原是卫所的旧工坊,经过扩建和整顿,如今已成为磁州另一个核心区域。
尚未走近,便能听到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风箱鼓动的呼呼声。空气中弥漫着煤炭、金属和汗水混合的气息。
负责匠作营的,是当初跟随林天从黑山堡来的老工匠赵胜的徒弟,名叫李铁锤,人如其名,是个沉默寡言却手艺精湛的汉子。
“将军!”李铁锤见到林天,放下手中的铁锤,在满是油污的围裙上擦了擦手。
“铁锤,进展如何?”林天看着工棚里忙碌的景象问道。几名工匠正在锻打刀坯,火星四溅;另一边,学徒们则在小心翼翼地打磨着燧发枪的零件。
“回将军,普通刀枪、箭簇的修复和打造已能保证自给。按照您给的图样,新式的鸳鸯战袄(棉甲)也制作了三百副,轻便御寒,防护力尚可。”李铁锤汇报道,“就是这燧发枪……难点还是在枪管。水力钻床不够稳定,良品率还是太低,月产不到十支。而且,合格的熟铁料也短缺。”
林天拿起一支刚刚组装好的燧发枪,入手沉重,做工比黑山堡早期的产品又精良了些许。“不急,质量第一。十支就十支,务必保证每一支都是杀敌利器。熟铁的问题,我会让周青多留意,看看能否从山西那边想办法。”
他走到一座新建的土窑前,里面正烧制着砖瓦。“这是?”
“将军,这是按您吩咐,试着烧制‘水泥’的窑。”李铁锤解释道,“按方子试了几次,出来的东西确实比普通石灰粘稠坚固不少,用来砌墙抹缝效果很好,就是耗费柴炭颇巨。”
林天点点头。水泥的简易配方是他根据现代知识模糊回忆提供的,没想到真被李铁锤他们摸索出了点门道。虽然距离真正的水泥还有差距,但在这个时代,已是了不起的进步。这不仅能用于城防,将来修建水利、道路都大有用处。
“很好!继续试验,改进配方,节省燃料。这东西,将来或许比刀枪还要重要。”林天鼓励道。
夜晚,林天在衙署书房听取周青的汇报。
“将军,刘宗敏部在邯郸一带基本稳住阵脚,收拢溃兵后,兵力恢复至两万左右,但其粮草似乎不济,近期有小股部队外出劫掠。暂时未见其有大规模北上迹象。”
“两万人……仍是心腹之患。”林天手指敲着桌面,“继续盯紧他。另外,南边河南情况如何?”
“开封依旧被围,但朝廷援军已有数路逼近,战事处于胶着。大量流民北涌,据探报,有一股约三千人的流民队伍,被一伙自称‘过天星’的杆子头裹挟,正朝着磁州方向而来,预计三五日内便可抵达边境。”
“过天星?”林天皱眉,他没听过这号人物,“实力如何?”
“乌合之众,兵器简陋,但人数众多,且饥肠辘辘,破坏力不容小觑。其哨探已与我方外围游骑有过接触,态度……颇为倨傲。”
林天冷笑:“倨傲?是看准了我磁州新遭战火,想来趁火打劫吧。”
“将军,是否派兵拦截,将其驱离?”王五问道。
林天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三千饥民,驱赶起来容易,但若处置不当,四散流窜,危害更大。而且,其中多有被裹挟的无辜百姓。”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传令下去,边境哨卡加强戒备,但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主动攻击。另外,让韩承准备好一些粥棚,设在边境指定区域。”
王五和周青都是一愣。
“将军,您这是要……施粥给他们?”王五不解。
“赈济?我这小门小户的可没有余粮,是招抚,也是威慑。”林天转过身,眼中闪烁着冷静的光芒,“我要让那‘过天星’和他手下的人看清楚,来我磁州,放下刀枪,老实垦荒,就有一条活路;若是想恃众逞凶……”他语气转冷,“磁州的城墙和刀枪,刚刚饮饱了血,不介意再多喝一些!”
王五和周青对视一眼,明白了林天的意图。这是要软硬兼施,分化瓦解。
“属下立刻去安排!”周青领命。
“王五,你从守备营中挑选五百最精锐者,由你亲自率领,明日一早,随我前往边境。”林天下令道,“不必隐藏行迹,要让对方看清楚我们的军容!”
“末将明白!”
第二天,磁州边境一处地势较高的丘陵上,五百名士兵肃立。他们穿着新发的鸳鸯战袄,虽然面孔大多年轻,但队列严整,刀枪闪亮,尤其是排在前列的火铳手,手中燧发枪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自有一股凛然不可犯的气势。
林天骑在马上,望着远方道路上隐约可见的、如同蝗虫般蔓延过来的杂乱人群,目光平静。
在他身后,是初具规模的军队和正在复苏的土地。
是接纳,还是碾碎?他心中已有决断。磁州的发展,需要人口,也需要立威。这伙送上门来的“过天星”,正好可以用来试一试他这支新军的锋芒,也让周边觊觎者看清,磁州,已非昔日可随意欺凌的残破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