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己抬手揉了揉眼睛,指腹蹭过眼角,沾了点巷弄里的尘土,留下一道浅浅的灰痕。
他怕这是梦,怕自己一闭眼,眼前的整洁就会变成地窖的蛛网,手里的钥匙就会变成曾经锁住他的冰冷铁镣。
他试探着伸出爪子,轻轻碰了碰桌腿,冰凉的木质触感从爪心传来,真实得让他心头一暖。
他一步步挪到小桌前,爪子轻轻搭上桌面,冰凉光滑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让他心里又踏实了些。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青瓷茶杯,指腹轻轻托着杯底,生怕力气大了将这薄脆的瓷器碰碎。
杯壁薄而透亮,映着窗外的烛火,泛着温润的光。
他用爪子尖轻轻抹过杯口,指腹所及之处,滑溜溜的,连一点灰痕都没有。
他对着杯口哈了口气,看着雾气在杯壁上凝成水珠,才恋恋不舍地将茶杯放回原位,动作轻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珍宝。
放下茶杯时,他特意把杯柄转了个方向,让它正对着自己,像是在给这杯子归置出专属的位置。
接着又拿起铜嘴水壶,壶身沉甸甸的,晃了晃,能听见里面水的“哗啦”声,清越得很。
他把水壶放回原位,壶底与桌面碰撞,发出“咚”的轻响。
声音不大,却让他心头一跳。
连忙用爪子按住壶身,指尖紧紧贴着冰凉的铜壁,像是怕它跑了似的。
直到确认水壶稳稳立在桌上,才松了口气,尾巴尖悄悄翘了翘。
做完这一切,克己才后知后觉地松了口气,往床榻的方向退了两步,却在离床还有半尺远的地方停下了。
他看着那张铺得平平整整的褥子,雪白的布料在昏暗中泛着柔和的光,忽然觉得自己灰扑扑的身子不配靠近。
——身上的毛还沾着巷弄的土,爪子缝里或许还嵌着角斗场的沙粒。
若是坐上去,定会留下难看的印子,污了这干净的被褥。
他就那么站在房间中央,像个闯入画里的异乡人,既雀跃又惶恐。
廊外的烛火渐渐暗了,房间里的光影也跟着柔和下来,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上铺出一片银辉。
克己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忽然抬手摸了摸胸口。
——那里还揣着白天没吃完的半块热饼,是他给巷口的兔妖分食后剩下的,被体温焐得还带着点暖意。
他小心翼翼地把饼掏出来,饼边已经有些发硬,却依旧散发着麦香。
他将饼放在小桌的角落,用指尖轻轻推了推,让它靠着桌腿,像是在给这陌生的房间,留个属于自己的、带着烟火气的记号。
做完这一切,他才看向了床铺的方向。
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张床榻,盯着桌上的茶杯与水壶,嘴角悄悄勾起一点浅淡的笑意,连耳朵尖都跟着染上了暖意。
原来,被人这样郑重地对待,被人这样放在心上,是这样安心的事。
他悄悄攥了攥拳,指甲轻轻扣着掌心,心里那点因弱小而生的自卑,正被这房间里的暖意一点点熨平。
克己的目光在那张铺着素色褥子的床榻上停了许久,指尖微微蜷缩,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掌心的老茧。
那床榻看着柔软,棉絮鼓胀得像朵蓬松的云,晨光晒过的暖意仿佛还浸在布料里。
可他总觉得,自己这沾满尘土的身子不配往上躺。
——就像墙角无人问津的野草,茎秆上挂着泥屑,叶片带着虫咬的破洞。
哪敢攀附园里被园丁精心侍弄的花。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墙角那把木椅上。
椅腿有些陈旧,却被擦拭得干干净净,连缝隙里都寻不到半点灰。
他伸出爪子,轻轻扶住椅面,指尖刚触到冰凉的木纹,又像怕碰坏什么似的缩了缩。
随即才小心翼翼地攥紧,将椅子往中间拖。
木椅腿在光洁的地板上划出“吱呀——”的长响,在这静得能听见烛火跳动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克己听得心头一紧,连忙放慢动作,几乎是贴着地面挪动。
直到把椅子摆到正对着床榻的位置,才松了口气,尾巴尖却还在微微发颤。
他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蹭着椅面坐下,臀部刚沾到椅面,又立刻往前挪了挪。
只让小半个身子压在椅子上,仿佛这样就能减少对这干净物件的“侵扰”。
随即他蜷起身子,双手抱着膝盖,把两条后腿也慢慢收进椅面,膝盖抵着下巴,像只受惊后寻到角落的小兽般团成一团。
毛茸茸的尾巴从身侧绕过来,一圈圈裹住自己的腰腹。
最后轻轻搭在肩头,刚好能遮住半张脸。
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琥珀色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床榻,望着桌上锃亮的铜壶、温润的青瓷杯,望着房间里那些干净得能映出影子的物件。
桌上的烛火还在跳动,橘红色的光淌过桌面,爬上床沿,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像极了角斗场夜里偶尔漏进来的月光,却比那月光暖了千万倍。
克己没有去吹灭它,甚至连靠近烛台的念头都没有。
黑暗对他来说太熟悉了。
——角斗场的地窖里,永远是不见天日的黑,连呼吸都带着潮湿的霉味,夜里只能靠着墙角的破麻袋取暖;
躲在看台底下时,月光被石缝切碎,照进来的只有零星的冷,风一吹就透着刺骨的凉。
他怕这房间一旦暗下来,眼前的整洁就会像泡沫般碎掉。
自己又会跌回那个充斥着嘶吼与血腥的角斗场。
醒来时手里攥着的不是带着温度的黄铜钥匙,而是冰冷硌手的沙砾。
烛火的光晕里,能看见他鼻尖细微的颤动,鼻翼一翕一合,像是还在反复分辨这房间里的松木香气,确认不是自己的幻觉。
他伸出爪子尖,轻轻碰了碰椅面边缘,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头一安,又飞快地收回手,重新抱紧膝盖。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他的眼皮渐渐沉了下来,像挂了千斤重物。
脑袋随着均匀的呼吸轻轻一点一点,下巴时不时蹭到膝盖上的绒毛,尾巴却圈得更紧了些,把自己裹得像个毛茸茸的团子。
最后,那双望着床榻的眼睛终于缓缓阖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扇形阴影。
呼吸也变得绵长起来,偶尔从喉咙里溢出细微的哼唧声,像是在梦里也寻到了安稳。
他就这么蜷缩在木椅上睡着了,小小的身子占不满大半个椅面,却睡得格外沉。
像株在贫瘠土地里挣扎了太久的草,根须扎在干裂的泥土里,熬过了狂风暴雨。
终于寻到了一小片能挡风的屋檐。
哪怕只是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睡得踏实。
烛火还在静静地燃着,蜡油顺着烛台缓缓滴落,凝成小小的蜡珠,将他小小的影子投在床榻边,像个温柔的守护者,默默守护着这来之不易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