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凌尘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老长,墨色的轮廓几乎要漫过巷尾那堵爬满枯藤的墙根。
他玄色衣袍上溅落的血污早已半凝,结成暗沉的斑块,风卷着衣袂掠过肩头时。
便有淡淡的铁锈味散开,混着巷弄里的尘土与朽木气息,在微凉的空气里悄然弥漫。
他走得极慢,每一步落下都像是耗尽了浑身力气。
靴底碾过石板缝里的碎石,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在空荡的街巷里荡出细碎的回音,又很快被风吞没。
肩线微微下垂,下颌抵着胸口,眼帘半垂。
目光只定定落在前方五步远的地面,仿佛要在每块青石板的裂纹与凹痕里,寻些被岁月掩埋的痕迹。
实则指尖已在宽大的袖中悄然摩挲起那枚紫金令牌。
——冷硬的云纹硌着掌心,每一道纹路都在敲打着提醒,让他不敢有半分懈怠。
此刻的慢行,既是缓解角斗场厮杀后的疲惫,也是在不动声色地观察身后的小家伙。
身后的鼠妖亦步亦趋,毛茸茸的脚尖轻轻踮着,小爪子交替着往前挪蹭,刚好能跟上这迟缓的节奏。
它尾巴尖始终绷得笔直,像根被拉紧的细弦,琥珀色的眼睛却片刻不离凌尘的背影,连耳尖都在随着周遭的动静轻轻颤动。
从角斗场跟着凌尘出来的那一刻起,它就知道这位“浅尘先生”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疲惫无害。
方才休息室里那句“要不要跟着我”。
更像一道无声的关卡,它不敢有丝毫大意。
藏在巷弄阴影里的小妖小魔,终究按捺不住好奇与窥探。
灰墙后,一只赤尾狐狸妖把脑袋探得更出,尖尖的耳朵竖在头顶,碧绿色的眼珠滴溜溜转。
目光在凌尘垂落的手、腰间半露的斧柄与衣袍上的血污间来回扫,喉间还发出低低的咕噜声;
墙根的石缝里,几只刚修出翅翼的蛐蛐精,小心翼翼地蹦跳着挪出半寸。
细长的触须直挺挺地朝凌尘方向探,连翅膀都忘了扇动,只敢用复眼偷偷打量;
更远处那座破落的屋檐下,刚修出半幅人形的猫妖扒着朽坏的木梁。
后腿紧紧蹬着摇摇欲坠的椽子,尾巴尖一晃一晃扫过梁上的积灰。
琥珀色的眼睛瞪得溜圆,连胡须都在跟着呼吸轻轻颤动。
鼠妖的鼻尖翕动得愈发频繁,湿润的小鼻子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异样的气息。
它的目光死死锁在凌尘垂在身侧的手上。
——那只手骨节分明,此刻却泛着用力后的青白,连指尖都在极细微地颤抖,仿佛还残留着握斧时的紧绷。
它心下一紧,立刻往前小跑两步,毛茸茸的身子轻轻蹭了蹭凌尘的袍角,像是在传递无声的安慰。
随即抬起小爪子,小心翼翼地扒了扒他的裤腿,喉咙里发出细弱又带着担忧的呜咽:
“浅尘先生,您手疼不疼呀?刚才在角斗场里,您握剑握得太紧了。”
“无事。”凌尘的声音轻得像落雪,又似风拂过枯叶,淡得几乎没什么起伏。
可话音落地时,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却悄悄动了动,紧绷的指节被一根根舒展开。
脚步也下意识地又慢了半拍,恰好与鼠妖的小碎步完全同步。
——这细微的调整,既是回应鼠妖的关切,也是他心底对这只小兽的认可又深了一分。
鼠妖得了回应,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立刻往后退了三步,重新落回他身后半步的位置,保持着既不疏离也不逾矩的距离。
它太清楚自己的斤两:没裂山兽的蛮横,没影魔的诡谲。
唯一拿得出手的,或许就是那点没被角斗场的血污彻底腌透的善意,以及这份恰到好处的分寸感。
所以它不敢僭越,只将耳朵竖得像两根灵敏的小雷达,警惕地扫过四周的阴影,连一丝风吹草动都不肯放过。
当瞥见那只赤尾狐狸妖眼里闪过的贪婪与觊觎时。
鼠妖瞬间弓起脊背,浑身的毛发都炸了起来,喉间发出低低的嘶吼。
前爪在地面上狠狠一按,像道灰影般猛地扑了过去,边扑边尖声呵斥:
“坏东西!敢打浅尘先生的主意,看我不把你这偷鸡摸狗的爪子拍肿!”
它刻意收了力道,知道只需驱赶便可,没必要赶尽杀绝。
——这既是对同类的留手,也是在向凌尘证明,自己懂进退、明取舍。
狐狸妖还没来得及呲出尖牙、亮出利爪,就被鼠妖带着劲风的一爪子拍在脑门上。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它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踉跄着往后倒去。
连带着身后歪倒的酒坛一起滚进巷深处,“哐当”一声重重撞在石墙上。
坛口的酒液洒了一地,它也只能闷哼着缩在墙角,再没敢探出头来。
解决了潜在的威胁,鼠妖才抖了抖炸起的毛发,转身准备追上凌尘。
可刚转过身,它就瞥见巷尾的阴影里缩着两个小小的身影。
——是两只刚化形不久的兔妖,浑身的绒毛还带着稚气。
长长的耳朵耷拉得快贴到背上,手里紧紧攥着半块发霉的麦饼,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它们见鼠妖望过来,吓得立刻往后缩了缩,小身子抖个不停,声音细若蚊蚋地嗫嚅:
“对、对不起,我们只是路过,没有要偷看的意思……”
鼠妖的气势瞬间软了下来,炸起的毛发渐渐平顺,尾巴也轻轻晃了晃,带着几分温和。
它想起自己刚化形时在角斗场边缘挣扎的日子,那份无助与惶恐,和眼前的兔妖如出一辙。
于是它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块用油纸包着的热饼。
——那是之前从角斗场附近的小铺里省下的,还带着淡淡的麦香,轻轻放在兔妖面前,柔声道:
“别怕呀,我又不欺负你们,看你们吓得。”
说着,它蹲下身,用小爪子在泥地上一笔一划地划着,认真得像在完成一件重要的事:
“你们看,这画的是城东的老水井,每天寅时去打水最安全,那会儿挑水的精怪少,也没人跟你们抢。
记住了,千万别碰井边的青苔,滑得很。
上次有只刺猬精没注意,直接摔了个四脚朝天,半天都爬不起来呢!”
它细细叮嘱着,把自己在这座城里摸爬滚打攒下的生存经验,毫无保留地讲给兔妖听。
——这份对弱者的在意,或许正是凌尘看重的“微光”。
兔妖们眨着通红的圆眼睛,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其中一只胆子稍大些的,犹豫了半天,才小声问道:
“那……那我们饿了怎么办呀?我们找不到吃的,只能捡别人剩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