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大寿的喜庆气氛如同退潮的海水,喧嚣与热闹在几日间便消散殆尽,偌大的宅邸重归往日的宁静。然而,一种无形的、沉重的东西,却仿佛随着那虚假的潮水滞留了下来,沉淀在李斯的心头,并且日益清晰、日益具体。
寿辰之后,他明显地感觉到,身体的衰败进程似乎陡然加速了。那种深及骨髓的疲惫感,不再是间歇性的侵袭,而变成了常态,如影随形,仿佛一件湿冷的厚重冬衣,无论静坐或缓行,都无法摆脱。清晨醒来时,非但没有一夜安眠后的清明,反而比睡前更加倦怠。食欲也愈发不振,往日还能略进些清粥小菜,如今却常常对着满桌精心烹制的菜肴毫无胃口,勉强下箸也只觉味同嚼蜡,最后只能啜饮几口温热的羹汤了事。夜间睡眠也变得极浅,且多梦,梦境往往支离破碎,夹杂着前尘往事的片段与模糊的光影,常常在夜半时分莫名惊醒,而后便听着窗外呼啸的寒风穿过庭院枯枝的声音,直至天色微明,再无睡意。
更让他内心警醒的是,一些曾经被忽略的细微身体机能,也开始出现明确的紊乱信号。有时正在翻阅书简,会毫无征兆地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胸腔里那颗搏动了八十年的心脏,仿佛要挣脱束缚跳出来,片刻后又恢复如常,只留下空落落的余悸。有时坐在窗边,又会觉得呼吸有些滞涩,需要刻意地、深深地吸一口气,才能缓解那种若有若无的憋闷感。手指的颤抖,也较以往更为明显,握笔时尤甚,笔下的线条开始不受控制地微颤,甚至连端起那只惯用的青瓷茶杯,都需双手捧住,才能避免茶汤溅出。
这些信号,如此明确,如此不容置疑。李斯并非讳疾忌医、自欺欺人之人。一日午后,他平静地对侍立一旁的李由说道:“去请城里最好的医者来,不必声张。”语气平常得如同吩咐一件日常琐事。
医者须发花白,是方圆百里最有名望的老先生,被恭敬地请入书房。他仔细诊脉,左右手换了数次,又凝神观其气色、舌苔,细细询问种种症状。良久,老医者提笔开了一张方子,皆是人参、黄芪、当归等温补调理之药,言语间多是“年事已高,气血渐亏,需徐徐图之”、“静心安养,勿劳心神”之类的宽慰之词。然而,老人眼神中那一闪而过的凝重与几不可察的无奈,却没有逃过李斯那双历经世事、洞察人心的锐利眼睛。
他没有多问,只是温和地道了谢,让儿子奉上厚酬,客气地送走了医者。
书房重归寂静。李斯没有唤人,独自一人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圈椅里。窗外是初冬时节常见的灰蒙蒙的天空,铅云低垂,不见日光,一如他此刻的心境——并非黯淡,而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异常清醒的冷静。他没有感到恐惧,没有慌乱,甚至没有多少悲伤,反而有一种奇异而深沉的平静,如同暴风雨后波澜不兴的海面。
他回忆起自己这漫长而跌宕的一生。从那个遥远时空的灵魂穿越,在陌生而残酷的秦朝挣扎求存,如履薄冰;到凭借超越时代的学识与决断,一步步接近权力中心,参与并深刻改变了这个帝国乃至整个历史的走向;再到位极人臣后,于巅峰时急流勇退,选择归隐这片宁静的田园。惊涛骇浪,他闯过来了;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他以自己的方式实现了;家庭的温暖与传承的欣慰,他也拥有了。该经历的辉煌与磨难,他都经历了;该实现的理想与愿景,他似乎也都实现了。如今,这具承载了他两世灵魂、经历了八十年风霜雨雪与无数殚精竭虑的身躯,在经过如此高强度的运转与消耗后,终于像一架磨损到了极致的老旧机械,发出了即将停摆的预警。
“大限……或将至矣。”
这个念头,如同冬日里最后一片枯黄的叶子,从极高处悄然飘落,轻轻触在他心湖的水面上。没有激起惊涛骇浪,甚至没有太大的声响,只有一圈圈细微的、带着凉意的涟漪,缓慢而坚定地向四周扩散开去,最终弥漫成一种笼罩一切的、近乎澄澈的释然。他无比清楚地知道,生命的规律,如同日月更迭、四季轮转,是这天地间最根本、最不可违背的法则。强如始皇帝,倾举国之力,穷尽方士之能,寻求长生不死,最终也不过是梦碎骊山,化作一抔黄土。自己能以穿越之身,活到“八十曰耄”的高龄,亲眼见证自己播下的种子生根发芽、改变了历史河流的些许走向,更能得享天伦,安然退隐,在某种程度上得以“善终”,这已是命运对他这个异数莫大的、甚至堪称慷慨的眷顾了。
他开始有意识地将更多的时间花在独处上。常常一个人在书房一待就是半日,或是对着那面写满“未来”字迹的墙壁长久出神,目光扫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词汇,仿佛在回顾一场宏大而虚幻的梦;或是慢慢翻阅自己这些年亲自撰写的《李氏笔诀》与《寰宇志》手稿,指尖拂过墨迹,如同抚过自己一生的思想脉络。他不再强迫自己遵循过去严格的作息,每日必须读书练字,而是开始顺从身体的意愿,感到倦怠便阖眼小憩,精神稍好便静坐沉思。他更加珍惜与家人围坐的时光,尤其是与孙儿李赟的对话,倾听那些充满稚气却想象力蓬勃的问题,然后以最浅显的语言,耐心地将自己对天文、地理、历史、人情的理解,一点点拆解、编织进去。他仿佛一个意识到库存即将告罄的旅人,急切地、却又不得不从容地,将自己认为最宝贵的“货物”,在这段日益缩短的旅程中,尽可能多地交付给那个承载着未来的小小身影。
这种“自知”,并非消极的等待终结,而是一种主动的、清醒的、有准备的告别仪式。他开始在脑海中,在无人打扰的静默时刻,默默梳理自己身后之事。家族的产业、藏书如何安排才能最大限度地福泽后人而非成为祸端?那些未完成的、或不宜示人的手稿、笔记该如何处置?对儿子李由,对渐渐长大的孙儿李赟,乃至对整个家族未来的道路,还有什么需要提醒,什么需要叮嘱?哪些人事需要做最后的交代,哪些情谊需要做无声的了结?
他要利用这最后一段完全属于自己的、清醒的时光,为自己这波澜壮阔、独一无二的一生,理清脉络,扫清尘埃,然后,画上一个尽可能清晰、完整、无愧于心的句号。如同一位技艺高超的画师,在完成一幅巨作的最后,退后几步,审视全局,然后落下那沉稳而肯定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