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赐下丹书铁券,荣宠已极,按常理,李斯此刻应再次伏地叩谢天恩,说些感念圣心、祝福国祚绵长的套话。然而,他没有。在将那沉甸甸、象征不世殊荣的托盘郑重交给长子李由后,他重新挺直了年迈的身躯,抬起头,目光平静却深邃地望向御座上的年轻皇帝。厅堂内烛火摇曳,光影在他布满皱纹却依旧睿智的脸上明灭不定,仿佛映照着数十载的宦海沉浮与世事沧桑。他没有沉浸在个人受赏的荣光里,而是决意抓住这或许最后的面圣之机,以一种超越寻常君臣身份的、近乎师长的恳切口吻,对皇帝说出了他思虑已久,也是最为核心的肺腑之言——“嘱帝永以民为本”。
“陛下,”李斯的声音不高,甚至因年迈而略带沙哑,却带着一种千钧之力,瞬间压下了厅堂内所有细微的声响,让空气都仿佛凝固。连捧着丹书铁券、心潮澎湃的李由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垂首肃立。
皇帝神色一肃,收敛了方才颁赏时的温和笑意,身体微微前倾,做出真正聆听的姿态:“恩师请讲,朕必当谨记。”
李斯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仿佛经过千锤百炼,凝聚着他一生的阅历、洞察与深刻的反思:“陛下,丹书铁券,虽是殊恩浩荡,然终究是金铁死物,记载的是过往微劳。老臣风烛残年,去日无多,别无所求,亦无所恋。唯有一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望陛下能听之、思之、行之,则老臣虽死无憾。”
他略作停顿,浑浊却清亮的眼眸仿佛穿透了宫殿厚重的墙壁,看到了那广袤乡野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市井巷陌中为生计奔波忙碌的商贩工匠,寒窗下孜孜不倦的学子,边关冷月下戍守的士卒——那是构成这庞大帝国的、无声而具体的亿万生灵。
“为君者,居九五之尊,掌生杀予夺,处权力之巅,易生骄矜之心,易忘立国之本。”他的语气渐沉,“然则,江山之基,社稷之固,不在宫阙楼台之辉煌壮丽,不在兵甲器械之锋利坚锐,亦不在祥瑞符命之粉饰升平,而在那亿兆黎民之心向背。民心所向,则泰山可移;民心所背,则舟中皆敌。”
他再次停顿,让“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这古老的八字箴言,在寂静中重重落下,接着,他以数十年为政的具体经验将其阐释得血肉丰满:“陛下日后施政,无论方针大计,抑或具体法令,当时常自问:此举于民有利乎?于民有损乎?赋税之轻重,关乎民生之温饱;徭役之缓急,系于民力之休戚;律法之宽严,连着民心之顺逆。切不可因好大喜功、欲速成而不达,便轻耗民力,广兴土木;不可因一时之怒、偏听偏信,便滥施刑罚,堵塞言路。得民心者,虽无丹书铁券之保,江山自固,如磐石安泰;失民心者,纵有万千祥瑞、百道护符,终将根基动摇,大厦倾覆,此乃千古不易之理。”
他提及了始皇晚年的教训,措辞含蓄而意蕴深长,虽未直言先帝之过,但语气中那份沉痛与警醒,足以让聪慧的皇帝心领神会:“往昔岁月,或有急政,严刑峻法之下,徭役征发无度,虽成就赫赫武功,拓土开疆,然民间疲敝,元气暗伤,民心渐有离散之忧,终致隐患潜藏,风波暗涌。此乃前车之鉴,触目惊心,陛下不可不深察、深戒、深省之。”
随即,他以扶苏皇帝继位后,君臣共同努力推行休养生息政策所带来的积极变化作为对比,语气转为一种带有希望的确证:“近年来,陛下承继大统,体恤时艰,宽刑省赋,与民休息,方有今日仓廪渐实、狱讼渐稀、乡间稍复生机之象。此非天降祥瑞,实乃‘以民为本’政念施行之效验,万民感念陛下仁德。老臣恳请陛下,永持此心,无论遭遇何种艰难险阻,面对何种诱惑诤言,皆不忘‘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之古训,将此念贯穿治国理政之始终。”
他的话语,洗尽铅华,没有华丽的辞藻堆砌,没有慷慨激昂的情绪渲染,只有一种沉淀了八十载风云变幻、目睹了帝国兴衰脉络后的沉重、恳切与通透。这不仅仅是一位功勋老臣对君王的例行劝谏,更是一位见证了帝国统一、强盛、动荡与再出发全过程,深刻理解权力本质、治理规律与历史循环的智者,对帝国继承者所作的最宝贵、最核心的政治遗嘱。
皇帝听着,面容肃穆凝重,眼神中闪烁着震动与思考的光芒。他深知,恩师这番话,绝非泛泛而谈的忠君爱国之言,而是凝聚了毕生从政心血、洞察了无数治乱兴替之理,乃至包含着对过往政策的惨痛反思所凝结而成的结晶。他离席起身,对着李斯郑重一揖,声音清晰而坚定地承诺道:“恩师今日所言,金玉良言,字字千钧,皆为治国安邦之要道。朕定当将此训铭记于心,镌之于座右,时刻自省,施政必以天下万民之福祉为念,必不负恩师教诲,亦不负天下苍生之望!”
看着皇帝认真接纳、并非敷衍的神情,李斯心中最后一丝牵挂似乎也悄然放下了。他完成了作为“帝师”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责任。这份“永以民为本”的嘱托,其分量与价值,远胜于那丹书铁券所代表的殊荣与保障,是他倾尽一生智慧与经验,所能留给这个他为之奋斗、忧虑、守护的帝国,最核心、也最期冀能持久传承的政治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