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消融,溪流潺潺,柳梢头染上了第一抹若有若无的鹅黄。就在这春意萌动、万物复苏的时节,李斯的“八十寿辰”便在这乡间宅邸,“悄然”而至。没有咸阳宫阙的钟鸣鼎食,没有百官云集的盛大典礼,甚至没有广发请帖,惊动四方。只有家人陪伴,二三知交故旧闻讯前来,使得这个意义非凡的日子,显得格外宁静而质朴,如同山间悄然绽放的一株幽兰,不事张扬,却自有其芬芳。
清晨,和煦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入室内。李斯在儿孙的服侍下,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深色儒袍,虽无繁复纹绣,却浆洗得极为挺括,透着一股洗尽铅华后的庄重与平和。他端坐于堂屋正中的主位,接受长子李由携家眷、次子李瞻(已特意从游学地赶回)以及孙辈们的依次叩拜祝寿。看着眼前儿孙满堂,虽无显赫高官,却皆品行端正,各有建树——长子沉稳,为政一方;次子博学,潜心格物;孙辈们更是聪颖好学,尤其幼孙李赟,眼中闪烁着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光芒——李斯心中充满了平凡而踏实的满足感。这或许,比他当年位极人臣、权倾朝野时,更接近他内心深处对“天伦之乐”与“人生幸福”最本真的定义。
上午时分,那位曾得他举荐、如今在地方为官素有清名的桓谨,以及一两位退隐 nearby、志趣相投的旧日同僚,陆续带着简单的寿礼前来。礼物都不贵重,或是一方上好的徽墨,几卷精心抄录的典籍,或是一些地方特色的山珍土产,重在情谊。他们与李斯在堂屋围炉而坐,煮茶清谈,谈论的多是地方风物见闻、养生延年之道,偶尔提及朝中颁布的新政,也只是平和地交换看法,言语间充满了理解与包容,再无当年庙堂之上论战时的剑拔弩张与机心算尽。气氛温馨而融洽,宛如一池春水,波澜不惊。
寿宴设在中堂,菜肴皆是家常风味,虽不奢华,却极为精致可口,多是李斯平素喜爱的清淡菜式。席间没有喧嚣的轮番敬酒,只有家人故旧轻声的谈笑与关怀。李斯年事已高,胃口不大,每样菜只是略动几筷,大多时候只是微笑着看着眼前的一切,听着儿孙们讲述各自的见闻趣事——长子在任上遇到的民生琐事,次子游学时搜罗的奇闻轶事,孙儿们在学业上的点滴进步——感受着这浓浓的、不含任何功利色彩的亲情与友情环绕周身。他甚至破例小酌了一杯家人自酿的、口感温和的米酒,苍老的面容上泛起一丝红润,眼神显得愈发温和澄澈。
他没有发表什么感慨万千、回顾一生的寿辞,只是在宴席将散、众人静候之时,缓缓举杯,对在座众人,尤其是对自己的儿孙们,语气平和而深沉地说道:“老夫八十矣,历尽风波,看遍荣枯,能得今日之安宁,儿孙绕膝,知己在侧,于心足矣,复何求哉。望尔等,守正初心,不慕虚华,各安其分,各展其长,不负此生光阴,便是对老夫最大的孝心与宽慰。”
话语平淡如水,却蕴含着一位阅尽沧桑的老人对生命本质的领悟、对家族未来最深沉质朴的期许。
午后,温暖的阳光洒满庭院,宾客们陆续告辞离去,宅邸重归宁静。李斯拒绝了儿孙让他回房休息的建议,独自一人,拄着那根光滑的手杖,再次慢慢踱步到那间陪伴他晚年时光的书房,在那面承载了他一生思索与智慧的“字墙”前驻足。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为墙上那些凝聚了他一生心血、从壮年到暮年写就的字迹——“法”、“势”、“衡”、“变”、“耕战”、“壹教”、“郡县”、“寰宇”……直至角落那个略显孤寂的“李斯”二字,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柔和的金色光泽,仿佛连那些昔日笔锋中的锐利与苍凉,都被这暮春的阳光抚平了。他静静地站着,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字,如同抚过一段段波澜壮阔的岁月,眼神中有追忆,有审视,有思索,最终归于一种深沉的平静。
八十寿辰,悄然已至。回首往昔,辅佐始皇,一统六合,创立制度,波澜壮阔,足以铭刻史册;审视当下,急流勇退,归隐林泉,着书立说,含饴弄孙,平静安然,亦是无憾人生。他的一生,如同这墙上的字迹演变,从早年法家思想的工整锐利、锋芒毕露,到中年执政时的圆融苍劲、权衡利弊,直至晚年归隐后的返璞归真、绚烂至极而归于平淡。没有喧嚣隆重的庆祝,恰恰符合他此刻洞明世事、淡泊致远的心境。这个悄然到来的八十寿辰,仿佛是他跌宕起伏、功过交织的一生,最终画下的一个最自然、最和谐、也最圆满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