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宫内,死寂重新笼罩。
只是这一次的死寂,与先前皇帝弥留时那种沉重压抑的静默截然不同。这是一种紧绷的、充满了无形张力与肃杀之气的寂静。空气仿佛凝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铁锈味。
李斯紧握着那份沉甸甸的遗诏和温润却冰冷的皇帝玉玺,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没有立刻打开遗诏,因为内容他早已通过“先知”了然于胸——传位于长公子扶苏,并命其速回咸阳主持丧礼,继承大统。
他的目光越过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的赵高,投向那扇紧闭的宫门。门外,是他布下的天罗地网,是忠于职守的郎中令杨端和与其麾下的精锐郎卫。门内,是刚刚逝去、余威尚存的帝国主宰,一个心怀叵测、阴谋败露的阉宦,以及……手握决定帝国未来走向钥匙的自己。
历史的车轮,在此刻来到了一个急转弯的岔路口。原定的轨道,是赵高篡诏,胡亥登基,扶苏蒙冤,大秦二世而亡,血流成河,而他李斯也将被腰斩于市,家族夷灭。而现在,他亲手扼住了命运的咽喉,将车轮强行扳向了另一条未知,但至少充满希望的道路。
然而,危机并未完全解除。
赵高虽然被当场擒住心理防线,阴谋败露,但李斯深知,此獠心思歹毒,诡计多端,绝不会坐以待毙。他就像一条潜伏在阴影中的毒蛇,哪怕被打中了七寸,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可能暴起发出致命一击。
果然,就在李斯心中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稳妥行事,如何安全、隐秘地将始皇驾崩的消息和遗诏送出去时,瘫在地上的赵高,身体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恐惧到了极致,有时会催生出疯狂的勇气,尤其是对于赵高这种权欲熏心、早已将身家性命都赌在这一局上的人来说。彻底的失败意味着比死亡更可怕的结局——五马分尸,族诛!他不能接受!
一股求生的本能和扭曲的疯狂,如同毒液般在他体内迅速蔓延。他猛地抬起头,原本死灰的脸上竟泛起一种病态的潮红,眼神里混杂着绝望、怨毒和最后一丝孤注一掷的癫狂。
“丞……丞相!”赵高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事已至此,奴婢自知罪该万死……但,但丞相难道真要坐视扶苏公子登基吗?!”
李斯眉头一皱,冷冷地看着他,没有作声。他想看看,这条毒蛇临死前还想吐出怎样的毒信。
见李斯不语,赵高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挣扎着跪爬起来,语速极快地低声道:“丞相明鉴!扶苏公子向来推崇儒术,仁弱迂阔,与丞相所秉持的法家峻法严刑之策格格不入!他若继位,必然重用蒙恬、蒙毅等武将,以及那些整天念叨着‘仁政’‘复古’的儒生博士!届时,丞相您这百官之首的位置,还能坐得稳吗?您毕生所推行、所坚持的法治,还能继续下去吗?”
他开始**攻心**,试图抓住李斯作为法家代表与扶苏政见可能不合这一点,进行挑拨离间。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动摇李斯决心的突破口。
“更何况!”赵高见李斯眼神微动(实则是李斯在冷眼旁观他的表演),更加卖力地蛊惑,“扶苏远在上郡,蒙恬手握三十万重兵!若他们得知陛下驾崩,而丞相您……您手握遗诏却未立刻拥立扶苏,他们岂会不生疑心?万一他们以为丞相您别有用心,率兵南下……届时,丞相您就是浑身是口,也难辨清白啊!帝国恐将立刻陷入内战!”
这是**恐吓**,夸大扶苏和蒙恬可能带来的威胁,制造恐慌。
“但是!”赵高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极致诱惑的光芒,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恶魔的呓语,“如果……如果丞相愿意与奴婢合作,我们只需……只需将这遗诏的内容,稍作修改……”
他伸出手指,颤抖地指向李斯手中的遗诏匣,“将‘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中的‘兵属蒙恬’去掉,再……再添上几句斥责之语,然后……然后将嗣位之人,改为胡亥公子!胡亥公子年幼,且对丞相您素来敬重!他若继位,丞相便是真正的托孤重臣,帝国权柄,尽在丞相掌握!您所倡导的法家理念,才能毫无阻碍地推行下去!这才是对帝国最有利的选择啊,丞相!”
图穷匕见!在阴谋败露,武力胁迫失败后,赵高竟然贼心不死,还在做着他那权倾朝野的美梦,试图用所谓的“权柄”和“理念”来诱惑李斯,共同篡改这决定国本的遗诏!
他死死盯着李斯的眼睛,呼吸急促,等待着李斯的回应。这是他最后的挣扎,也是他唯一的生机所在。他相信,面对至高权力的诱惑和潜在的政治风险,没有人能不动摇!李斯之前的表现,在他看来就是一种犹豫,现在,他要把这种“犹豫”彻底点燃!
宫室内的空气,因赵高这番疯狂而大胆的提议,再次变得无比凝重。玉玺冰冷的触感和遗诏匣沉重的分量,透过掌心清晰地传来。李斯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面对着最赤裸的权力诱惑和最恶毒的命运挑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