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江南的冬日虽无北地酷寒，但那浸入骨髓的湿冷却也别有一番磨人滋味。沈园的事务暂告一段落，“岁寒”茶的需求趋于稳定，首批通过商队发往周芷兰与沈文渊指定渠道的春茶样品也已备妥。顾清辞与萧屹归心渐起。
启程那日，湖州竟又飘起了细雪，纷扬如絮，为这座婉约城池披上最后的银妆。沈文渊亲自送至码头，握着顾清辞的手，言辞恳切：“顾先生，萧壮士，一路珍重！南山乃灵秀之地，二位且安心经营，江南之事，沈某自当竭力。待来年春茶新制，沈某翘首以盼！”
苏老夫子亦派人送来一副手书，乃是“茶香万里”四字，笔力苍劲，寓意深远。
登上前来接应的北上商船，挥手作别岸上身影，直至那白墙黛瓦、小桥流水的景致在雪幕与河道转弯处渐渐模糊，顾清辞方收回目光，轻轻吁出一口气。江南数月，如同一场华美而充实的梦，如今梦醒，心底竟有几分恍惚，更多的，却是归乡的踏实。
归途不似来时的全然陌生与警惕。依旧是舟车劳顿，风霜扑面，但因心中有明确的方向，有可期的重逢，那颠簸与寒冷便似乎也不那么难熬了。萧屹的守护依旧无声而周全，只是那份警惕之中，多了几分对归程的熟稔与对前方终点的隐约放松。
越往北行，空气越发干燥冷冽，景色也从江南的精致婉约，逐渐变回北地的开阔苍茫。当熟悉的、属于南山区域的连绵山峦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已是腊月二十三，小年。
--
牛车吱呀呀地碾过覆着薄雪的山道，远远地，南山村的轮廓在暮色中显现。几缕炊烟袅袅升起，在清冷的空气里划出温柔的痕迹，犬吠鸡鸣隐约可闻，一切熟悉得令人鼻酸。
村口，似乎有人影在张望。待到近前，竟是赵里正、王婶、铁柱，还有不少村民，裹着厚厚的冬衣，搓着手，哈着白气，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喜悦，等在那里！
“回来了！顾小哥！萧猎户！可算回来了！”王婶第一个扯着嗓子喊起来，眼圈瞬间就红了。
赵里正大步上前，看着风尘仆仆却眼神清亮的二人，重重拍了拍顾清辞的肩膀，又看向萧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激动：“好！好！回来就好！村里都盼着呢！”
铁柱咧着嘴傻笑，忙不迭地接过萧屹手中的部分行李。众人簇拥着他们，七嘴八舌地问着路上的辛苦，说着村里的变化，热热闹闹地往村里走去。
篱笆小院静静立在暮色里，与他们离开时并无二致，只是屋檐下挂上了几串金黄的玉米，窗纸上贴了崭新的窗花，透出温暖的灯光。推开那扇熟悉的、被萧屹加固过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柴火、饭菜与淡淡茶香的热气扑面而来，驱散了满身的寒气。
屋内，炕烧得热乎乎的，桌上竟已摆好了几样简单的菜蔬和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饺子！显然是王婶她们提前过来张罗的。
“快，快上炕暖和暖和！这一路冻坏了吧！”王婶忙着张罗碗筷，“知道你们今日大概能到，特意包的饺子，接风洗尘！”
看着这熟悉的一切，感受着这质朴而真挚的温情，顾清辞喉头哽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只能连连拱手，道着“多谢”。
萧屹站在他身侧，看着眼前景象，那双惯常冷峻的眸子里，也似有冰雪消融，掠过一丝极淡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热热闹闹地吃了接风宴，送走了依依不舍的乡亲，小院终于恢复了宁静。
顾清辞坐在烧得暖暖的炕沿上，环顾着这间虽然简陋、却承载了他们最多记忆的屋子，只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松弛与安宁，是江南再精致的客舍也无法给予的。
“还是家里好。”他轻声叹道，语气里是全然的心满意足。
萧屹正将行李归置到墙角，闻言动作顿了顿，回头看他，灯光下，那刚毅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嗯。”
--
接下来的几日，便是忙碌而充实的安顿与查验。
村西的茶园被铁柱和几位村民照料得很好，茶苗虽已落叶休眠，但枝干健壮，并无冻伤病害，显然安全度过了在南山的第一冬。北坡的老茶树也静静屹立在冬日山野中，积蓄着来春勃发的力量。
顾清辞去看了李钰。青石镇的铺面经营得红红火火，李钰已然独当一面，账目清晰，对市场动向也有了自己的见解。见到顾清辞，他兴奋地汇报着这几个月的情况，南山茶在附近的几个镇子都已打开了销路，口碑甚佳。
一切都在向好，甚至比他们离开时更加蓬勃有序。这让顾清辞倍感欣慰，也更坚定了“南山制茶，江南售茶”这条道路的正确性。
年关就在这安宁与忙碌中悄然度过。贴春联，放爆竹，与村民互相拜年，吃着家家户户送来的年货，虽无江南宴席的精致，却充满了人间烟火的踏实与温暖。
这日，天空又飘起了雪花，比江南的雪更大，更酣畅淋漓。转眼间，群山便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银白，松林挂满琼枝，整个世界静谧无声。
顾清辞与萧屹窝在烧得暖烘烘的屋子里，窗外是漫天飞雪与苍茫山色，屋内炭盆烧得正旺，红泥小炉上，煨着一壶带来的“岁寒”茶。
茶叶在沸水中翻滚，散发出醇厚温暖的香气，与屋外凛冽的风雪形成鲜明对比。顾清辞手持书卷，却并未细看，只望着窗外那一片洁白出神。萧屹则坐在对面，擦拭着他那柄许久未动的长剑，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种独特的冥想。
茶汤煮好，顾清辞斟了两杯，递一杯给萧屹。
“尝尝看，”他微笑道，“南山雪水煮江南‘岁寒’，不知是何滋味。”
萧屹接过，吹开浮沫，饮了一口。茶汤入口，依旧是那股熟悉的醇厚暖意，但或许是因为用了南山清冽的雪水，又或许是因为身处这真正意义上的“岁寒”之地，那暖意仿佛更加深沉，更能直抵四肢百骸，驱散天地间的严寒。
他放下茶杯，看向顾清辞，给出了极高的评价：“很好。”
顾清辞也笑了，捧着自己那杯茶，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听着窗外雪落松枝的簌簌声，只觉得心神俱宁，万物皆宜。
江南的繁华与精致，如同一段锦绣篇章，丰富了他们的阅历与眼界。
而南山的质朴与宁静，才是他们精神的归处，是滋养他们与茶的源头活水。
松涛阵阵，雪落无声。
一壶茶，两个人，一方天地。
这便是，最好的年景，最踏实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