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温言如刺
初秋的雨总带着股黏腻的凉,细密地打在“听竹轩”的雕花窗棂上,晕开一片浅灰的湿痕。
苏清沅拢了拢身上的素色旗袍,指尖触到微凉的真丝面料时,心里那点不安又沉了沉。她站在回廊下,隔着一方小小的天井,能看见正屋门口立着的男人。
薄砚舟穿了件烟灰色的羊绒衫,外面套着件同色系的西装外套,没系扣子,风一吹,衣摆轻轻晃着,倒比这庭院里的竹影更显清隽。他正听身边的管家说着什么,侧脸线条温和,连眉梢都带着点浅淡的笑意,像是对眼下的雨景,或是管家的话,都十分受用。
可苏清沅知道,那笑意从来落不到他眼底。
就像此刻,管家大概是在说她来了——毕竟这园子里除了她,没人会在这种阴雨天气,没打招呼就过来。薄砚舟果然微微侧过头,目光越过天井落在她身上,那笑意又深了些,连声音都裹着雨丝般的温润:“清沅?怎么这时候过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让司机去接你。”
他说着,已经迈步朝她走过来。步子不快,带着种从容不迫的优雅,走到她面前时,还很自然地抬了抬手,似乎想帮她拂去肩上沾的雨星,又在半空中顿了顿,转而落在自己身侧,语气关切:“淋到了?廊下风大,先进屋吧。”
若是换了旁人,怕是要被他这副模样哄得心头发暖。家世显赫,样貌出众,待人接物永远温和有礼,连说话都怕惊扰了谁似的,薄砚舟几乎是圈子里公认的“完美先生”。可苏清沅看着他眼尾那点恰到好处的弧度,只觉得后背有点发凉。
她垂眸,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我来是想问问……上次跟你提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话音刚落,就见薄砚舟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不是不悦,更像是带着点无奈的纵容,他引着她往正屋走,一边走一边说:“你说的是让我把城西那块地让给苏家的事?”
“嗯。”苏清沅点头,手指攥紧了旗袍的下摆,“我爸最近……公司资金周转有点困难,那块地对苏家很重要,只要你肯松口,我们可以按市价再加五个点……”
“清沅。”薄砚舟打断她,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带了点轻叹,“你跟我之间,说这些就见外了。”
他推开正屋的门,暖黄的灯光涌出来,驱散了廊下的湿冷。屋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空气中有淡淡的雪松香,是薄砚舟惯用的香氛。他让佣人去倒茶,自己则在沙发上坐下,又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苏清沅坐。
苏清沅没坐,就站在离沙发几步远的地方,抬头看他。她知道薄砚舟不喜欢别人跟他太生分,可她实在没法像从前那样,坦然地坐在他身边。
薄砚舟也不勉强,只是抬眸看她,眼底像是盛着浅浅的光:“城西那块地,我上周已经让给林氏了。”
苏清沅的心猛地一沉。
她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可真从他嘴里听到,还是觉得堵得慌。她咬了咬唇,还想再争一句:“就不能……再想想办法吗?林氏那边,你要是开口……”
“清沅。”薄砚舟又打断她,这次的语气里添了点不易察觉的疲惫,像是耐心快要耗尽,却又强撑着温和,“做生意不是过家家,我跟林氏签了合同,哪能说变就变?再说,”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点审视,又很快掩去,只留下温和,“你爸当初跟我争这块地的时候,可不是这么客气的。”
苏清沅哑住了。
她当然知道。当初苏家为了抢城西的地,用了不少不太光彩的手段,甚至暗中散布过薄氏资金链断裂的谣言。那时候她爸拍着胸脯说,薄砚舟年轻,撑不起薄家的摊子,这块地迟早是苏家的。可转头,薄砚舟就联合几家公司,不动声色地截了苏家两个大项目,逼得苏家不得不松口,最后还是薄砚舟以低价拿了地。
现在苏家落了难,想回头求薄砚舟把地让出来——确实是她不知好歹了。
她垂着眼,声音低了些:“我知道……是苏家不对在先。可我爸他……”
“我明白你的难处。”薄砚舟接过佣人递来的茶,放在茶几上,推到她面前,“但规矩就是规矩。这样吧,要是苏家资金周转不开,我可以让薄氏借一部分给你们,利息按最低的算,怎么样?”
他说得诚恳,甚至带着点主动帮忙的热忱,任谁看都是仁至义尽。可苏清沅看着那杯冒着热气的茶,杯壁上映出她苍白的脸,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借钱?苏家现在的情况,借了薄砚舟的钱,跟把脖子递到他手里有什么区别?
她知道薄砚舟在想什么。
他一定在心里冷笑吧。笑她苏清沅也有今天,放着从前的骄傲不顾,跑来求他这个“敌人”;笑苏家眼高手低,当初抢地时有多嚣张,现在就有多狼狈;笑她明知不可能,还抱着一丝幻想,像个跳梁小丑似的,在他面前说这些不自量力的话。
她甚至能想象出他心里的画面——大概是她此刻垂头丧气的模样,被他在心里反复描摹,配上几句刻薄的评价:“果然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除了来求人情,连点别的办法都想不出来”“苏家教出的女儿,倒是跟她爸一样,只会趋炎附势”。
这些念头像细密的针,扎得她指尖都泛白。她抬起头,勉强扯出个笑容:“不用了,谢谢。我就是……来问问而已。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那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
“清沅。”薄砚舟却叫住她。
她停住脚,没回头。
身后传来他的声音,依旧温和,甚至比刚才更软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挽留:“雨还没停,让司机送你吧。”
苏清沅摇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开车来的。”
她几乎是逃似的走出了正屋,快步穿过回廊,直到坐进车里,发动车子,看着“听竹轩”的影子越来越远,才松了口气,眼眶却有点发热。
她知道自己不该怪薄砚舟。他没做错什么,甚至比大多数人都做得好——至少他没当面嘲讽她,没拿过去的事羞辱她,还维持着表面的温和。可她就是觉得委屈,不是委屈他不肯帮忙,是委屈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全被他看在了眼里,还指不定被他在心里怎么讥讽。
而此刻,正屋的沙发上,薄砚舟端起那杯苏清沅没动过的茶,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脸上的温和一点点淡了下去。
管家站在一旁,轻声问:“先生,真不帮帮苏家?毕竟……苏小姐她……”
薄砚舟没说话,只是抬眸看向窗外。雨还在下,打在竹叶上,沙沙作响。他眼底没了刚才的笑意,只剩下一片清冷的漠然,甚至藏着点极淡的讥诮。
帮苏家?
他指尖轻轻敲了敲杯壁,心里漫不经心地想着:当初苏振海抢地时,怎么没想过给薄家留条后路?现在知道难了,就让女儿来求?
还真是会找借口。
他想起刚才苏清沅站在廊下的样子,素白的旗袍,攥紧衣角的手,还有强装镇定却泛红的眼眶。挺可怜的。
但也挺可笑的。
以为装出这副模样,他就会心软?以为他们过去那点交情,就能抵消苏家做的事?
薄砚舟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极淡的、转瞬即逝的冷笑。
不知好歹。
他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对着管家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点惋惜:“不是我不帮,是真的帮不了。清沅这孩子,就是太实诚,总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管家连忙应和:“是苏小姐太单纯了。”
薄砚舟没再接话,只是低头喝了口茶。茶水温凉,像他此刻的心思,外面裹着层温和的壳,内里却冷得像冰,还藏着点见不得人的锋刃——那是对苏清沅那句“不知好歹”的嘲讽,也是对自己这副虚与委蛇的坦然。
雨还没停,他有的是时间,看苏家接下来,还能拿出什么“不知好歹”的招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