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寻常日子
江南的春来得早。
沈砚之推开窗时,院角的桃树正落着一场粉色的雨,花瓣沾在青石板上,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水惊涛蹲在篱笆边侍弄新栽的菜苗,晨露沾湿了他的布鞋,他却浑然不觉,眼里的认真竟比当年握刀时还要专注。
“父亲,早饭好了。”沈砚之扬声喊道。
水惊涛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就来。”
餐桌摆在廊下,青瓷碗里盛着白粥,碟子里是腌得脆嫩的萝卜条,还有两个刚出锅的白面馒头,蒸腾的热气里飘着淡淡的麦香。这样的早饭,沈砚之从前在孤儿院时想都不敢想——那时能有个窝头填肚子,就算是好日了。
“昨天苏大侠派人捎信,说他下个月要带柳先生来下棋。”沈砚之咬了口馒头,含糊道,“让我们多备些好酒。”
水惊涛喝粥的动作顿了顿:“柳长卿?那位妙手书生?”
“嗯,听说他最近得了一幅宋徽宗的真迹,特意带来让您瞧瞧。”
水惊涛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当年在水云庄,他最爱的就是收集字画,只是后来遭逢大变,那些宝贝要么被烧了,要么被抢了,没想到老了还能再见到名家真迹。
正说着,院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铜铃叮当。沈砚之探头一看,只见林月如提着个竹篮站在门口,头上还别着朵新鲜的桃花,衬得她原本就白皙的脸颊更添了几分艳色。
“沈大哥,沈伯父!”林月如笑着挥手,“看我带什么来了?”
她蹦蹦跳跳地走进来,将竹篮往桌上一放,里面是十几个青红相间的杨梅,颗颗饱满,还带着晶莹的水珠。
“这是峨眉山脚下的晚熟杨梅,我特意让人快马送来的。”林月如拿起一颗递给水惊涛,“沈伯父尝尝,可甜了。”
水惊涛接过来,咬了一口,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让他忍不住眯起眼睛:“确实不错,比当年水云庄后院的杨梅树结的果子还甜。”
“那是自然。”林月如得意地扬起下巴,又拿起一颗递给沈砚之,“沈大哥,你也尝尝。”
沈砚之刚要接,手腕忽然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低头一看,竟是条通体翠绿的小蛇,正吐着红信子缠在他手腕上,蛇头上还顶着朵小桃花。
“呀!”林月如吓得往后跳了一步。
沈砚之却认出这是苏慕遮养的那条“青竹”,去年苏慕遮来做客时,这小家伙偷偷溜进院子,被他捉了个正着,没想到今天竟自己找来了。
“别怕,是青竹。”沈砚之轻轻捏着蛇头将它提起来,青竹似乎认出了他,温顺地蜷在他手心里,还蹭了蹭他的指尖。
“苏大侠的蛇怎么会在这儿?”林月如拍着胸口,仍是心有余悸。
话音未落,院外就传来苏慕遮的声音:“抱歉,青竹太淘气,让它给你们添麻烦了。”
只见苏慕遮提着个食盒走进来,青竹一看到他,立刻从沈砚之手里溜下去,缠上他的手腕。
“苏大侠,您怎么来了?”沈砚之惊讶道,“不是说下个月才来吗?”
“柳先生临时有事,把日子提前了。”苏慕遮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一看,里面是几碟精致的点心,“路过点心铺,买了些桂花糕,想着你们或许爱吃。”
林月如眼睛一亮:“我最爱吃桂花糕了!”
四人围坐在廊下,就着白粥吃起点心。阳光透过桃树的枝叶洒下来,在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青竹蜷在苏慕遮的手腕上打盹,偶尔吐个信子,倒像是在听他们说话。
“对了,赤练仙子有消息吗?”林月如忽然问道,“上次她说要送西域的葡萄干来,怎么到现在还没动静?”
“她来信说,圣火教最近在选新教主,走不开。”苏慕遮喝了口粥,“不过她说等选完教主,就带我们去沙漠里看星星,说那里的星星比江南的亮十倍。”
沈砚之失笑:“她倒是会安排。”
水惊涛看着几个年轻人说说笑笑,嘴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他从前总觉得,水云庄没了,他的人生也就只剩下复仇这一件事。可现在才明白,比起那些打打杀杀的日子,这样的寻常时光,才更让人留恋。
吃过早饭,苏慕遮拿出棋盘,要与水惊涛对弈。林月如凑在旁边看棋,时不时叽叽喳喳地出主意,被水惊涛笑着赶去给桃树浇水。沈砚之则坐在廊下,翻开那本《寒江诀》补遗,按照上面的法门修炼。
内力在经脉中缓缓流转,寒息与阳气如同两条温顺的溪流,在丹田处交汇融合,再沿着经脉周行全身。没有了以往的刺痛,只剩下一种暖洋洋的舒适感,连带着他苍白的脸色都多了几分血色。
“沈大哥,你看我浇的花好不好?”林月如提着水壶跑过来,献宝似的指着院角的月季,“我特意学了插花,等开花了插在瓶里,肯定好看。”
沈砚之抬眼望去,只见月季的枝叶被浇得湿漉漉的,水珠在叶尖滚动,映着阳光闪闪发亮。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在黑石关见到林月如时,她被镇关西的人围攻,剑眉倒竖的模样,与现在这副娇憨的样子判若两人。
“好看。”沈砚之忍不住笑了,“等开花了,让苏大侠给你画下来。”
“真的?”林月如眼睛一亮,转头看向棋盘边的苏慕遮,“苏大侠,你可不许耍赖!”
苏慕遮正被水惊涛杀得节节败退,闻言苦笑:“一定画,一定画。”
水惊涛落子的手顿了顿,看着沈砚之与林月如相视而笑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不动声色地挪了挪棋子,给苏慕遮留了条生路。
午后的阳光渐渐变得慵懒,蝉鸣声从院墙外传来,断断续续的,像是在哼着不知名的调子。沈砚之合上补遗,走到棋盘边看棋,只见黑白子在棋盘上厮杀得正酣,水惊涛的黑子已占了大半江山,苏慕遮的白子却仍在顽强抵抗。
“苏大侠这步棋走得妙啊。”沈砚之忍不住赞道。
苏慕遮得意地挑了挑眉:“那是自然,我这招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水惊涛笑了笑,拿起一颗黑子,“啪”地落在棋盘上,恰好断了白子的生路。
苏慕遮的笑容僵在脸上,看着棋盘半晌,才哀嚎一声:“又输了!水伯父,您就不能让我一次吗?”
众人都笑了起来,笑声惊飞了院墙上栖息的麻雀,扑棱棱地飞向湛蓝的天空。
傍晚时分,柳长卿果然来了,还带来了那幅宋徽宗的真迹。众人围在灯下赏画,画上是几只栩栩如生的孔雀,羽毛的纹路细腻得仿佛能摸到,连水惊涛都忍不住赞叹:“果然是真迹,这笔法,当今世上怕是没人能仿。”
柳长卿抚着胡须笑道:“我也是托了靖王的关系,才从宫中借出来的。对了,靖王还让我给你们带句话,说等过些日子,想亲自来江南拜访。”
水惊涛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他是王爷,我们是草民,哪能让他屈尊。”
“水伯父多虑了。”柳长卿道,“靖王说了,若不是水云庄舍命守护密卷,他也坐不上这个位置。这份恩情,他记一辈子。”
沈砚之看着父亲眼中闪烁的泪光,忽然明白,有些债,从来不是用仇恨能偿还的,唯有铭记与感恩,才能让逝者安息,让生者安心。
晚饭是在院子里吃的,摆了张圆桌,上面摆满了水惊涛做的拿手菜:松鼠鳜鱼、东坡肉、清炒时蔬,还有一大盆香喷喷的叫花鸡。柳长卿带来的女儿红被打开,醇厚的酒香在院子里弥漫开来。
“来,为了靖王,也为了水云庄。”柳长卿举杯。
“为了我们。”沈砚之补充道,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
水惊涛、苏慕遮、林月如、柳长卿……这些在他生命中留下印记的人,此刻都围坐在他身边,脸上带着真切的笑意。
他忽然想起腰间的铜鱼。
那枚陪伴了他十六年的信物,见证了他的孤独与寻找,也见证了他的相遇与成长。从前他总觉得,铜鱼是他与过去唯一的联系,可现在才明白,那些在风雨中与他并肩的人,早已成了他新的牵挂。
酒过三巡,柳长卿提议抚琴,苏慕遮取出随身携带的长剑,随着琴声翩翩起舞。剑光在月光下流转,如同流动的月华,林月如忍不住跟着哼唱起来,歌声清脆婉转,与琴声剑影相映成趣。
沈砚之靠在桃树下,看着眼前的一切,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水惊涛走到他身边,递给她一杯酒:“在想什么?”
“在想,这样的日子真好。”沈砚之仰头饮尽杯中酒,月光落在他脸上,柔和了他眉宇间的清冷。
水惊涛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只是眼中的笑意,比杯中酒还要醇厚。
夜深时,众人渐渐散去。沈砚之躺在床榻上,听着窗外的虫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铜鱼。鱼身的云纹在月光下若隐隐现,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关于守护与传承的故事。
他知道,江湖的风浪或许还会再起,那些隐藏的阴谋或许还未散尽。但此刻,他不再害怕。
因为他明白,所谓的强大,从来不是能打败多少敌人,而是有多少人值得他去守护;所谓的归宿,也从来不是某个地方,而是身边那些温暖的人。
铜鱼在梦中轻轻晃动,像是在为他祝福。
江南的夜,很长,也很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