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宫门的惊雷
永定门的守城兵看见张廷玉的马车时,积雪已经没了马蹄。车帘掀开的瞬间,石文颈后那点朱砂痣在残阳里泛着诡异的红,像极了二十年前孝诚仁皇后临终前,咳出的血珠滴在锦被上的模样。
“张大人,这……”守城千总看着石文身上洗得发白的青棉袍,又瞟了瞟他腰间那把磨掉漆的柴刀,喉结滚了滚。按规矩,没有腰牌不能入宫,可张廷玉袖口露出的明黄绸带,是只有军机大臣才能持有的“急报令牌”。
“奉旨密押要犯。”张廷玉的声音裹着寒气,从牙缝里挤出来。他昨夜在破庙里处理伤口时,发现左肩的箭伤比预想的深,血浸透了三层棉垫,像朵开败的红梅。
马车碾过金水桥的冰面时,石文突然抓住张廷玉的手。他的掌心全是冷汗,指甲深深掐进对方的皮肉:“张大人,我……我怕。”
张廷玉反手按住他的手背,指腹蹭过那道握柴刀磨出的厚茧:“别怕,有万岁爷在。”话虽如此,他的袍角却在微微发颤——昨夜白狼咬断最后一个黑衣人的喉咙时,他在那人怀里摸到块龙纹玉佩,玉质与胤禩的翡翠扳指如出一辙。
乾清宫的铜鹤在暮色里投下瘦长的影子。康熙正对着案上的《全唐诗》出神,书页停在“行宫见月伤心色”那句,墨迹被眼泪洇得发蓝。张廷玉带着石文跪下时,他手里的狼毫笔“啪”地掉在砚台里,浓墨溅了满案。
“颈后……”康熙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石文的后颈,“转过来。”
石文刚要抬头,却被张廷玉按住肩膀。他用余光瞥见案角那盏景泰蓝灯,灯罩上的凤凰纹裂了道缝,像极了慈宁宫偏殿那扇漏风的窗——昨夜他去见明慧时,看见窗纸破了个洞,洞里塞着团染血的棉絮,是白狼从黑衣人身上撕下来的。
“万岁爷,”张廷玉叩首的动作压得很低,额头撞在金砖上发出闷响,“木兰围场遇袭,八爷党余孽……”
“朕问的是他!”康熙突然拍案,龙椅的扶手被震得嗡嗡响。他盯着石文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那是孝诚仁皇后独有的瞳色,当年她常笑着说“这是海西女真给我的礼物”,如今竟原封不动地长在这个猎户养大的孩子脸上。
石文被他看得浑身发僵,突然“咚”地跪下,柴刀从腰间滑落,在地上转了三圈,停在康熙的龙靴前。“草民石文,参见皇上。”他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碎玉,“家父石敢当……”
“你该叫朕皇阿玛。”康熙的眼泪突然砸在龙袍上,洇出深色的痕迹。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素心抱着襁褓跪在殿外,说“娘娘让奴才把这个交给您”,襁褓里露出的小脸上,也有这么双冰蓝色的眼睛。
张廷玉的喉结滚了滚,刚要开口说黑衣人的事,却见李德全从殿外匆匆进来,袖口沾着雪:“万岁爷,八爷府递牌子,说……说八爷吐血了,求您去看看。”
石文的肩膀猛地一颤,柴刀在地上又转了半圈。张廷玉看见他耳后泛起的红,像极了石敢当被砍伤时流的血——昨夜李忠派人送来的信里说,石敢当后背的伤口深可见骨,却死死攥着那块刻“木”字的玉佩,说“这是给太子认亲的凭证”。
“不去。”康熙的声音冷得像殿外的冰,“告诉他,安分守己地待着,不然……”
话没说完,殿外突然传来喧哗。侍卫统领滚爬着进来,甲胄上的冰碴子溅了满地:“万岁爷!不好了!宗人府……宗人府的墙塌了,阿灵阿他……”
“他怎么了?”康熙猛地站起来,龙袍的下摆扫过案上的砚台,浓墨泼在石文的青棉袍上,像朵骤然绽开的墨牡丹。
“阿灵阿大人……自尽了!”侍卫统领的声音劈了叉,“他把自己的舌头割了,手里还攥着半块……半块太子宝印的玉纽!”
石文突然捂住耳朵尖叫起来。他眼前闪过白狼在雪地里拖尸的画面,闪过石敢当倒在血泊里的样子,闪过黑衣人怀里那块龙纹玉佩——原来那些追杀他的人,根本不是来灭口的,是来逼他认亲的。
张廷玉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终于明白,阿灵阿的自尽是场精心设计的戏:割掉舌头,是怕说出不该说的;攥着玉纽,是坐实石文的身份。而胤禩的“吐血”,不过是为了把康熙的注意力从宗人府引开。
“带他去偏殿。”康熙指着石文,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看着石文被侍卫架走时,青棉袍上的墨渍蹭在明黄色的门帘上,突然想起孝诚仁皇后最喜欢的那幅《墨梅图》,也是这样浓淡交织,像藏着说不尽的话。
张廷玉刚要跟上去,却被康熙叫住:“衡臣,你说……他会不会恨朕?”
香炉里的檀香燃尽了,灰落在金砖上,像层薄雪。张廷玉想起昨夜石文在破庙里说的话:“我爹说,宫里的人都戴着面具活。”他喉结滚了滚:“万岁爷,血脉是骗不了人的。”
康熙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瞬间染了点猩红。他挥手让张廷玉退下,独自对着那盏裂了缝的景泰蓝灯发呆。灯影里,他仿佛看见孝诚仁皇后穿着月白夹袄,站在木兰围场的雪地里,手里牵着个扎羊角辫的孩子,颈后有颗朱砂痣,眼睛是冰蓝色的。
偏殿的炭火明明灭灭。石文缩在墙角,手里还攥着那把柴刀。白狼趴在他脚边,冰蓝色的眼睛警惕地盯着门口。张廷玉进来时,看见窗台上的积雪化了,水顺着裂缝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出石文那张酷似康熙的脸。
“喝口参汤。”张廷玉把碗递过去,指尖碰在对方的手背上,烫得像火烧。他突然想起明慧说的话:“我额娘说,真太子的命盘里带‘天煞孤星’,要认祖归宗,必先克死三个至亲。”
石文没接参汤,只是盯着水洼里的倒影:“张大人,阿灵阿是谁?”
“理藩院尚书,八爷的舅舅。”
“那他……是我什么人?”
张廷玉的喉结卡在半空。他不敢说,阿灵阿的妹妹素心,其实是石文的亲额娘;更不敢说,当年素心“病逝”前,曾抱着刚满周岁的石文,跪在阿灵阿府外三天三夜,求他“看在同母异父的情分上,保孩子一命”。
炭火突然爆出个火星,落在白狼的尾巴上。它嗷呜一声窜起来,撞翻了墙角的铜盆。水洒在石文的棉袍上,墨渍晕开的瞬间,竟露出里面藏着的半块玉佩——是石敢当塞给他的,与阿灵阿手里的玉纽刚好能拼在一起。
“这是……”石文拿起玉佩,指尖刚触到那道拼接的裂痕,殿外突然传来李德全尖细的嗓音:“万岁爷口谕,宣石文即刻去养心殿!”
白狼突然对着门口龇牙,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张廷玉看着它冰蓝色的眼睛,突然明白昨夜破庙里那些黑衣人为何会败——他们的刀上涂了专门对付猛兽的麻药,却偏偏忘了,白狼的眼睛能在黑暗里视物,早就看清了他们藏在袖中的针管。
石文跟着李德全走时,白狼死死咬住他的裤脚。直到张廷玉在它耳边低语“这是皇上的意思”,它才松口,尾巴耷拉下来,像根打了蔫的草。
养心殿的门在石文身后关上的刹那,张廷玉突然捂住左肩的伤口,疼得弯下腰。他看着雪地里那行歪歪扭扭的脚印,突然想起明慧说的话:“我额娘说,真太子的命里有三道坎,认亲、认祖、认天下。”
现在看来,第一道坎,才刚刚开始。而那道藏在宫门后的惊雷,不知何时就会劈下来,把所有人都炸得粉身碎骨。
第七章 龙椅的倒影
养心殿的地龙烧得太旺,石文的额头上沁出细汗,混着路上沾的雪水,在下巴尖凝成水珠,像极了他刚进永定门时,守城兵甲胄上滴落的冰碴。
康熙坐在铺着貂皮的宝座上,手里捏着那半块玉佩,指腹反复摩挲着拼接的裂痕。阳光从窗棂斜照进来,在他银白的胡须上镀了层金边,却照不进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那里沉着二十年来的雪,冻得结结实实。
“这玉佩,你是从哪儿得的?”康熙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散了殿里的尘埃。案上摆着刚沏的雨前龙井,热气裹着茶香漫过来,石文却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和昨夜破庙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是我爹给的。”石文的指尖在棉袍上抠出个小洞,露出里面磨得发亮的布筋,“他说……这是我亲生额娘留下的。”
“你亲生额娘……”康熙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铁锈味,“她叫素心,是你皇额娘的陪嫁宫女。当年她抱着你逃出宫时,怀里就揣着这玉佩,还有……”他顿了顿,从袖中抽出那卷羊皮纸,“这个。”
石文看着纸上胭脂写的字迹,突然想起石敢当总在月圆夜对着块褪色的红绸发呆。那红绸上绣着个“木”字,边角绣着极小的凤凰,他小时候总以为是普通的肚兜,现在才惊觉,那针脚与羊皮纸的字迹出自同一人之手。
“所以……我真的是太子?”他的声音发飘,像踩在薄冰上。殿角的自鸣钟突然“当”地响了一声,震得他耳膜发麻,“那……那个被圈禁的胤礽,他……”
“他是个假货。”康熙把羊皮纸扔在石文面前,纸页在气流里翻卷,像只折了翅膀的蝴蝶,“是素心和侍卫私通生的孽种,被人换了包塞进皇后的产房。朕养了他二十年,竟不知……”
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捂住嘴的瞬间,石文看见他指缝里渗出的红。那颜色比羊皮纸上的胭脂深,比阿灵阿自尽时的血浅,像朵开在寒冬里的腊梅,倔强又绝望。
“万岁爷!”张廷玉不知何时站在殿门口,青袍上的雪还没化,左肩的绷带渗着暗红的血,“太医院的人来了,该换药了。”
康熙挥手把他打发走,目光重新落在石文身上。这孩子的眉眼像极了孝诚仁,尤其是蹙眉时眉心那道竖纹,和皇后临终前看他的眼神如出一辙。可他的手,却像极了石敢当——指腹结着厚茧,虎口有道握柴刀磨出的月牙形疤痕。
“你会骑马吗?”康熙突然问。
石文愣了一下:“会,从小就跟着我爹在围场里跑。白狼……就是我养的那只狼,它能帮我追兔子。”
“白狼?”康熙的眼睛亮了亮,“是匹通体雪白的?”
“是,眼睛是冰蓝色的。”石文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它可聪明了,上次有熊瞎子闯进木屋,是它……”
“朕知道。”康熙打断他,声音里带着暖意,“当年皇后在木兰围场遇袭,也是匹白狼救了她。那狼的眼睛,也是冰蓝色的。”
石文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突然想起石敢当说过,白狼的娘是二十年前从宫里跑出来的,当时后腿上中了一箭,箭杆上刻着个小小的“赫”字——那是孝诚仁皇后的姓氏。
自鸣钟又响了一声,这次石文听清了,是午时三刻。他想起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说,这个时辰是问斩的时刻,阴气最重。
“从今日起,你就住东宫。”康熙站起身,龙袍的下摆扫过案上的茶盏,水洒在金砖上,漫到石文的脚边,“李德全,带他去换身衣服,找个师傅教他规矩。”
石文跟着李德全走时,回头望了一眼。康熙正对着龙椅的倒影发呆,那倒影在水洼里扭曲变形,像个张牙舞爪的鬼。他突然觉得,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比木兰围场的黑松林还要阴森。
东宫的门槛比石敢当的木屋高了三倍。石文踩上去时,绣着龙纹的靴子差点打滑——这是李德全找来的,说是当年胤礽穿的,可他总觉得靴子里像塞了团棉花,硌得脚底板生疼。
教规矩的是个白胡子老头,自称“前詹事府少詹事”,说起话来摇头晃脑:“殿下要记住,走路时步幅要三寸,转身时要先迈左脚,见了皇上要三跪九叩,见了……”
“见了谁都要跪吗?”石文突然问。窗外的白梅开得正盛,枝头落着只灰喜鹊,他想起在围场时,白狼总能跳起来抓住这种鸟,羽毛都不会掉一根。
老詹事的脸僵了僵,手里的戒尺在掌心敲得啪啪响:“见了皇上和太后要全跪,见了亲王郡王半跪,见了……”
“那见了石敢当呢?”石文的声音很轻,却像根针戳破了殿里的沉闷,“我爹他……还在围场的破庙里躺着,后背的伤……”
老詹事的戒尺“啪”地掉在地上:“殿下!那是个猎户!您现在是太子,怎能再叫他爹?”
石文突然攥紧拳头,指节泛白。他想起昨夜张廷玉给他换药时说的话:“宫里的规矩,有时候比刀子还伤人。”当时他不信,现在才明白,这规矩能把人的心剜出来,再用金粉填上,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傍晚时分,张廷玉来东宫时,正撞见石文把龙袍扔在地上。白狼叼着袍角往门外拖,银线绣的龙纹被扯得歪歪扭扭,像条垂死的蛇。
“殿下这是做什么?”张廷玉捡起龙袍,袖口的金线勾住了他的伤口,疼得他倒吸口冷气。
“这衣服穿着难受。”石文坐在门槛上,手里转着那把柴刀,“还不如我的棉袍暖和。张大人,我爹他……有消息吗?”
张廷玉的喉结滚了滚。昨夜李忠的信里说,石敢当被救回木屋时,已经烧得糊涂,嘴里反复喊着“别告诉文儿,他是太子”。可这话,他不能说。
“石壮士很好,李忠正带着太医往围场去。”他把龙袍叠好放在石文身边,“万岁爷让奴才来问,殿下想学什么?是读《论语》,还是练骑射?”
石文的目光落在柴刀的刀刃上,那里映着他模糊的影子:“我想学怎么当皇上。”
张廷玉猛地抬头,撞进他冰蓝色的眼睛里。那里面没有迷茫,只有种近乎残忍的清醒——像白狼盯着猎物时的眼神,冷静,且致命。
“殿下……”
“我知道我笨,不会写那些之乎者也。”石文用柴刀在地上划了个歪歪扭扭的“国”字,“可我知道,当皇上不能光靠读书。我爹说,打猎要懂风向,要知道兔子藏在哪,治国……是不是也一样?”
夕阳的金辉从檐角斜照下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龙袍上的金线交叠在一起。张廷玉突然想起康熙年轻时在木兰围场射熊的样子,也是这样,眼神里藏着山风与野火,不被规矩捆着,却自有章法。
“奴才明天就请理藩院的人来,给殿下讲蒙古各部的风俗。”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国”字,用指尖描着那道歪扭的笔画,“再请户部尚书来讲漕运,工部侍郎来讲河工……殿下想知道什么,奴才都找来人教。”
白狼突然对着宫墙的方向龇牙。石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