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里的热汤面
县城的雪下得比镇上早,刚进腊月,电影院门口的梧桐就落满了白。陈阳把最后一箱汽水搬进库房,呵出的白气在路灯下散成雾,冻得他直搓手。
“陈阳!”
熟悉的声音裹着风雪撞过来,林晚秋裹着件旧棉袄,围巾把半张脸都埋住,只剩双眼睛亮得像落了雪的星子。
“你咋来了?”陈阳赶紧把她拉进铺子,关上门挡住寒风。玻璃柜里的易拉罐结了层白霜,映得她鼻尖红红的。
“今天放寒假,”她把书包往柜台上一放,拉链没拉好,露出里面的搪瓷缸,“给你带了点东西。”
搪瓷缸里是炒得喷香的花生,裹着糖霜,咬一口脆生生的甜。陈阳抓了把往嘴里塞,忽然发现她棉袄袖口磨出了洞,露出里面的旧棉絮。
“咋不穿我给你买的那件?”他记得上个月给她寄了件军绿色的新棉袄,是托人从上海捎来的,带拉链的那种。
林晚秋往手上哈着气:“舍不得穿,留着过年呢。”她指着货架上的新包装,“这是橘子味的?看着比原来的洋气。”
“嗯,加了浓缩果汁,”陈阳打开瓶给她,“刚从省城进的设备,能做浓缩汁了。”他忽然注意到她手上的冻疮,红肿得像小馒头,“学校没暖气?”
“有是有,”她捧着汽水瓶暖手,“就是晚上看书冷,教室里的炉子总灭。”
陈阳心里一紧,拉着她往后面的小隔间走:“我给你烧点水烫烫脚。”隔间里支着个煤炉,上面坐着铝壶,正咕嘟咕嘟冒热气。
林晚秋看着他蹲在地上给她脱鞋,脸红得像要烧起来:“我自己来就行...”
“别动。”他按住她的脚,棉鞋里的鞋垫都湿透了,冻得硬邦邦的。“咋穿这么薄的鞋?”
“我娘说千层底暖和,”她小声辩解,看着他把她的脚放进温水盆里,烫得脚趾蜷起来,“其实不冷,跑两趟就热了。”
陈阳没说话,往水里加了把花椒。蒸汽模糊了眼镜片,他摘下来擦了擦,忽然看见她书包里露出半截毛线,是藏青色的。
“织啥呢?”
“给你织条围巾,”她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看你总围着那条灰的,都起球了。”
煤炉上的水开了,陈阳起身煮面,往锅里打了两个鸡蛋,黄澄澄的浮在汤面上。“今天王大爷回家了,正好没人,给你露一手。”
林晚秋坐在小马扎上,看着他系着围裙在灶台前忙活,白衬衫的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窗外的风雪敲着玻璃,屋里的煤炉烧得正旺,暖融融的热气裹着葱花的香,把寒冬都挡在了门外。
“尝尝?”他把碗递过来,面条上卧着荷包蛋,飘着绿油油的青菜。林晚秋吹了吹,吸溜着吃了一大口,热汤烫得舌尖发麻,心里却暖得厉害。
“比学校食堂的好吃。”她含糊不清地说,眼睛瞟见墙上的日历,红圈圈住了腊月二十八,“你啥时候回家过年?”
陈阳往她碗里添了点醋:“等卖完这批货就回,大概除夕前一天。”他顿了顿,“你跟我一起回去吧,我娘总念叨你。”
林晚秋的脸更红了,筷子在碗里搅着面条:“我得先回趟家,跟我娘说声。”
提到梅姨,陈阳想起上次去她家送钱,被堵在门口说了半天,话里话外都是让晚秋赶紧找个正经人家嫁了,别跟他这“投机倒把”的混在一起。
“她要是不同意...”
“她会同意的,”林晚秋抬起头,眼睛亮得很,“我这次考试拿了第一名,学校给发了奖学金,我娘高兴坏了。”她从书包里掏出张奖状,红底金字,烫得平平整整,“我还跟她说,等我考上大学,就能把她接到县城住了。”
陈阳看着她眼里的光,忽然觉得鼻子发酸。他把自己碗里的荷包蛋夹给她:“多吃点,看你瘦的。”
雪停的时候,街上的路灯亮了。陈阳送林晚秋去车站,两人踩着厚厚的积雪,咯吱咯吱响。电影院门口的海报换了新的,《少林寺》的武打明星穿着僧衣,威风凛凛。
“等开春了,咱们去看这个吧?”林晚秋指着海报,眼睛里闪着向往。
“好,”陈阳把围巾给她围得更紧些,“再给你买两串糖葫芦,要山楂的。”
汽车发动时,林晚秋扒着车窗朝他挥手,围巾的流苏被风吹得飘起来,像只红蝴蝶。陈阳站在雪地里,直到车尾灯变成个小红点,才发现手里攥着个毛线团,是刚才她落下的,藏青色的,摸起来软软的。
除夕前一天,陈阳总算关了铺子门。他买了两斤猪肉,一条鱼,还有块花布,往自行车后座一捆,慢悠悠往镇上晃。雪后的太阳暖融融的,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快到村口时,远远看见个红棉袄的身影,正蹲在路边的柴火垛旁,手里织着啥。走近了才发现是林晚秋,藏青色的毛线在她手里绕来绕去,织出半条围巾。
“你咋在这儿?”
她吓了一跳,毛线针差点戳到手:“等你呢,我娘让我给你送点年糕。”竹篮里的年糕还冒着热气,裹在厚厚的棉被里。
陈阳把她的自行车绑在自己车上,推着往前走:“你娘没说啥?”
“说了,”她低下头,织针穿过毛线,“说让你过年去我家吃饭,还让我问你,啥时候跟你爹娘提亲。”
陈阳的脚步顿了顿,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你咋说的?”
“我说...”她的声音细若蚊蚋,“我说等我考上大学再说。”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叠在雪地上,红棉袄和蓝布衫挨得紧紧的。陈阳忽然停下,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打开是枚银戒指,上面刻着朵小小的山楂花。
“这个...”
林晚秋的脸瞬间红透了,织针“当啷”掉在雪地里。陈阳捡起针,把戒指往她手上套,尺寸正好,银亮的圈衬得她的手更白了。
“等你大学毕业,咱们就结婚。”他的声音有点发颤,比第一次调汽水时还紧张。
她没说话,只是用力点头,眼泪掉在雪地上,砸出小小的坑。围巾还没织完,藏青色的毛线在风里飘着,像条没说出口的情话。
除夕夜的鞭炮声炸响时,陈阳家的炕桌上摆着满满一桌菜。林晚秋带来的年糕蒸得糯叽叽的,裹着白糖,甜得能粘住牙。
“多吃点,”陈阳的娘往她碗里夹着鱼,“看这孩子瘦的,在学校肯定没吃好。”
陈建国喝着酒,看着两个年轻人偷偷傻笑,忽然叹了口气:“想当年我跟你娘处对象,就给她买了双布鞋,她高兴得一宿没睡。”
窗外的烟花炸开,照亮了墙上的奖状。林晚秋看着陈阳手腕上的红绳,上面系着她送的平安扣,忽然觉得,这个冬天一点都不冷。
大年初一的清晨,雪又下了起来。林晚秋帮着陈阳的娘包饺子,陈阳在院子里贴春联,红纸上的“福”字倒过来,像个甜甜的笑。
“陈阳,”她端着饺子出来,看见他正对着雪人发呆,“想啥呢?”
雪人戴着陈阳的旧帽子,围着她织了一半的围巾,鼻子是用胡萝卜做的,红通通的。“在想,”他转过身,眼睛亮得很,“等你毕业,咱们就把铺子开到省城去,叫‘晚秋汽水厂’,让全天下的人都喝上你做的汽水。”
她笑着捶了他一下,指尖触到他的手,暖烘烘的。远处的鞭炮声又响起来,带着新年的热闹,混着煤炉上的热汤面香,在这冬夜里,酿成了最甜的时光。
林晚秋低头看着手上的银戒指,山楂花在雪光里闪闪发亮。她知道,不管将来走多远,不管这汽水厂开到多大,这个冬天的热汤面,这个雪地里的约定,都会像这枚戒指一样,牢牢地戴在心上,永远不会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