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风草传鹰语
第一场秋雨落下时,新搭的毡房漏了个洞。
雨水顺着洞眼往下滴,在火塘边砸出小小的水花。阿古拉踩着木凳补毡布,雪上飞站在他的肩头,用喙尖叼着线团递过来,线轴在它爪下转得飞快,像个灵巧的纺车。追风趴在旁边的狼皮垫上,爪子扒着个野苹果,正和踏雪抢得不可开交,苹果汁溅在刚铺的毡毯上,晕出朵淡红的花。
今年的雨水比往年来得早。其其格端着陶碗进来,碗里的奶茶还冒着热气,巴图说东边的河涨水了,得赶紧把过冬的草料搬到高坡上,不然要被淹了。她的目光落在漏雨的洞眼上,突然笑了,这手艺还不如雪上飞,你看它递线的准头,比你强多了。
阿古拉的手顿了顿,毡布上的针脚歪出个弧度。雪上飞突然低啸一声,翅膀拍得线团滚到其其格脚边,像是在帮她说话。他摇摇头,把最后一针扎下去,等忙完草料,就请老阿妈来重新擀毡,她的手艺才叫地道。
往高坡运草料的队伍里,总能看到几个特别的身影。其木格用独臂牵着两匹马,马背上的草料堆得像座小山,雪上飞总爱落在他的草垛上,帮他挡着斜飘的雨丝。最小的孩子格日勒,才五岁,却已经会用小背篓装干草,踏雪总在他前面开路,用喙尖啄开挡路的荆棘,像只尽职的牧羊犬。
慢点跑!其其格追着格日勒喊,手里的木叉在雨里划出弧线,踩滑了要摔屁股墩!踏雪突然停住脚,用爪子扒着格日勒的背篓往后拽——前面的草坡有处暗坑,被雨水泡得发软,踩上去准会陷进去。
格日勒咯咯地笑,任由踏雪拖着自己往旁边绕,踏雪比阿古拉还凶!他的笑声混着雨声,在草坡上滚得很远,惊起几只躲雨的麻雀,扑棱棱飞进云层里。
高坡上的草棚已经搭了半截,木梁上缠着新剥的柳条,像条绿色的腰带。巴图正站在梁上钉木楔,独臂抡起斧头时,肌肉在湿漉漉的皮袄下绷紧,像块被雨水浸硬的牛皮。再加根柱子!他朝着下面喊,声音在雨里有点发闷,去年的雪压塌过一次,这次得结实点!
雪上飞突然冲天而起,在雨幕里盘旋两周,朝着东边的河谷俯冲。阿古拉心里一紧,跟着跑过去——只见河谷中央的草甸上,有片水洼正在迅速扩大,原本捆好的草料正随着水流往下漂,像群逃窜的白羊。
是山洪!巴图的声音带着惊慌,快把人往高处带!
雨水突然变急了,砸在草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阿古拉拽着格日勒往高坡跑,雪上飞俯冲下来,用喙尖叼住他的皮袄后领,帮着往上拖。其木格和巴图则跳进及膝的水里,拼命往岸上拽那些还没漂远的草料,泥水溅得他们满脸都是,却谁也没松手。
追风突然对着上游叫了一声,声音尖利得像哨子。阿古拉抬头望去,只见浑浊的水头正顺着河谷涌下来,像条黄色的巨龙,卷着泥沙和断木,气势汹汹地扑向草甸。
快上来!他朝着水里的人嘶吼,声音被雨声撕得七零八落。巴图最后拽着一捆草料爬上坡时,水头已经漫到了坡底,草甸瞬间变成了汪洋,那些没来得及抢救的草料,像片碎布似的在浪里翻滚。
所有人都瘫在坡上喘气,雨水混着汗水往下淌。其木格看着被淹的草甸,突然笑了,还好抢出来一半,够鹰和人过冬了。他的独臂上划了道深口子,血混着泥水往下滴,却毫不在意地用嘴吮了吮,比上次被狼咬的轻多了。
雪上飞落在他身边,用喙尖叼起块干净的布条,往他伤口上蹭。其木格笑着拍拍它的头,这点小伤算什么,你看追风都比你勇敢。
追风正站在坡边,用爪子去够漂过的野苹果,被浪头溅了满脸泥水,却依旧不肯后退,像个倔强的小武士。踏雪在旁边急得转圈,时不时用翅膀去扇它,像是在说快回来。
雨停时,天边挂起道彩虹,一头搭在河谷的水面上,一头连着高坡的草棚,像座七彩的桥。阿古拉突然发现,草棚的木梁上,不知何时落满了海东青,除了雪上飞和它的孩子们,还有白爪母鹰带着的几只成年鹰,正用喙尖帮着修补漏雨的棚顶,爪子里叼着的干草在彩虹里划出金线。
是鹰冢那边来的。其其格指着远处的山峦,眼睛亮得像星,它们闻到雨味,知道咱们需要帮忙。
接下来的日子,草棚成了鹰和人共用的粮仓。白天,人们往里面搬运晒干的草料和肉干;夜里,海东青们就栖息在棚顶的木梁上,翅膀展开能遮住半个棚顶,像层天然的毡布,把霜气挡在外面。
有天夜里,阿古拉起夜,发现雪上飞正用翅膀护着两捆最干燥的燕麦,追风趴在旁边打盹,爪子还紧紧扒着袋马奶酒——那是巴图特意留着过冬的。月光透过草棚的缝隙照进来,把鹰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幅流动的画。
他突然想起萨满说的风草传鹰语。原来真的不需要说话,风会把人的难处告诉鹰,草会把鹰的心意传给人,就像此刻棚外的风声里,混着鹰羽扫过草叶的轻响,像是在说别怕,有我们。
秋收那天,部落里来了个陌生的牧人。他骑着匹瘦马,背着个破旧的褡裳,看到新搭的鹰架时,突然从马背上滚下来,跪在地上就哭,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海东青了......
他是南边部落的,去年冬天被兵卒打散,一路靠挖野菜充饥,听说这里还有人养鹰,便寻了过来。雪上飞落在他面前,用喙尖叼起块风干的鹿肉,放在他的褡裳里,像是在欢迎这个落魄的客人。
留下吧。阿古拉把他扶起来,往他手里塞了碗热奶茶,草原这么大,多个人,就多双护鹰的手。
陌生牧人的眼泪混着奶茶往下淌,我会擀毡,会修马鞍,还会......还会给鹰喂食。他的声音发颤,只要能留在有鹰的地方,做什么都行。
那天下午,草棚里又多了个忙碌的身影。陌生牧人擀毡的手艺果然好,手指翻飞间,羊毛就在他膝下变成了雪白的毡布,雪上飞站在他的肩头,时不时用喙尖帮他扯掉缠在羊毛里的草屑,像个默契的搭档。
夕阳西下时,阿古拉站在高坡上,望着远处的草原。新搭的栅栏已经连成片,羊群在里面悠闲地吃草,孩子们的笑声顺着风飘过来,混着鹰的啸叫,像支轻快的歌。他知道,部落正在慢慢变好,像雨后的草原,正从泥土里钻出新鲜的绿。
雪上飞突然落在他的肩头,右翼蹭着他的脸颊,带来片温热的羽毛。阿古拉把羽毛夹进萨满留下的羊皮卷里,那里已经夹了很多片鹰羽,每片都带着不同的故事——有窝阔台留下的,有格日勒牺牲时沾着血的,还有追风刚换的第一片飞羽。
风从草棚的方向吹来,带着燕麦的清香和鹰羽的味道。阿古拉深吸一口气,肺里像灌满了阳光。他知道,只要这风不停,只要草还在长,只要鹰还在叫,这个部落就会像草原上的马兰花,年复一年,绽放出最顽强的生命力。
夜色渐浓时,草棚里亮起了灯火。雪上飞带着追风和踏雪,落在棚顶最高的木梁上,铜铃在风里抖出细碎的响。棚下,人们围坐在篝火旁,听那个陌生的牧人讲南边的故事,笑声和歌声在草原上回荡,像条温暖的河,把所有的人和鹰,都紧紧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