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缓缓浸透了夜影城堡的每一块石砖。
白日的喧嚣早已平息，走廊里只剩下巡逻守卫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以及远处不知名角落传来的、属于夜行生物的细微窸窣声。
艾尔·夜刃正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个冰凉的物件——那是他之前偷偷藏起来的一小瓶陈年“血焰酒”，产自南部，以其烈性和独特的回甘闻名，是薇薇安长老私下里颇为偏爱的一种。
训练场上发生的一切，如同无声的影像在他脑海中回放。
瑟尔特冰冷的质问，自己不受控制般的坦白，薇薇安那震惊、愤怒到极致的“叛徒”指控……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心悸。
他并不后悔对瑟尔特的诚实，那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本能，是维系他与瑟尔特之间那扭曲却唯一牢固纽带的基石。
但，并不意味着他对薇薇安毫无歉意。
他知道薇薇安并非真的想要伤害瑟尔特或对西部不利，她那些看似出格的行为，更多是源于一种漫长生命中滋生的无聊、好奇，以及某种……对瑟尔特那冰冷秩序的小小挑衅。
而自己，作为她无聊生活的短暂调剂，却在她并未真正设防的时刻，给了她最“耿直”的一击。
那种被信任（或许只是一种临时合作的信任）之人毫不犹豫出卖的感觉，艾尔自己也曾体会过。罗兰的脸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带来一阵短暂的刺痛。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酒瓶。
琥珀色的液体在瓶中微微晃动，映着窗外黯淡的月光。
道歉，对他来说是一件极其陌生且困难的事情。
他习惯于承受命令、执行惩罚、或在瑟尔特允许的范围内，接受偶尔的、扭曲的“奖赏”。
主动去修复一段因自己而破裂的、非主仆性质的关系，这超出了他三百年来的经验范畴。
但他还是来了。
犹豫和挣扎被他强行压下，如同他压下身体每一次伤口的疼痛。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黑色便服，银链依旧妥帖地藏在衣领下，然后握紧酒瓶，走出了房间。
薇薇安长老的居所在城堡西翼一个相对僻静、但视野极佳的塔楼。
与瑟尔特那边冰冷、压抑、充满权力象征的氛围不同，这里更像是一个被时光精心打理过的、带着女性柔美与神秘色彩的巢穴。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奇异香料、干燥花草以及某种高级脂粉混合的馥郁香气。
艾尔站在那扇雕刻着繁复藤蔓与玫瑰图案的橡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才抬手，轻轻叩响了门扉。
叩门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门内没有立刻回应。
艾尔耐心地等待着，身体站得笔直，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只是微微抿紧的唇线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过了好一会儿，门内才传来一个慵懒中带着一丝不耐的女声：“谁啊？这么晚了……”
门被拉开一条缝。
薇薇安长老出现在门后，她似乎刚刚沐浴过，银灰色的长发湿漉漉地披散着，穿着一件暗红色的丝质睡袍，脸上还带着些许水汽。
当她看清门外站着的是艾尔时，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琥珀色眼眸中，瞬间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尚未完全消散的余怒，但更多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哟？”
她挑起精心描绘的眉毛，倚在门框上，姿态慵懒，语气却带着明显的尖刺，“这不是我们‘刚正不阿’、‘忠心耿耿’的黎明之剑大人吗？怎么？瑟尔特大人那边没事吩咐了，终于想起我这个‘无关紧要’的老太婆了？”
她的目光像带着小钩子，上下打量着艾尔，最后落在他手中那瓶显眼的“血焰酒”上，眼神微微一动，但很快又被嘲讽覆盖：“瑟尔特大人让你来的？带着‘毒酒’来封口，还是来执行‘灭口’任务？”
艾尔被她一连串的阴阳怪气刺得有些无措，他不太擅长应对这种语言上的机锋。
他沉默了一下，将手中的酒瓶往前递了递，动作有些生硬。
“不是命令。”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是我自己……带来的。”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冰蓝色的眼眸微微低垂，避开了薇薇安那极具穿透力的目光：“为训练场的事……道歉。”
“道歉？”
薇薇安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情，嗤笑一声，红唇勾起讥诮的弧度，“你？向我道歉？为了你那句石破天惊的‘大实话’？”
她故意模仿着艾尔当时那平板直接的语调，“‘Sire……薇薇安长老……让我……去旧藏书室……找寻这本《北境古代符文图解》……借予她阅览三日。’”
她学得惟妙惟肖，甚至连艾尔那时微微的停顿和艰难都模仿了出来，然后看着艾尔瞬间变得更加僵硬的脸色，满意地哼了一声：“真是……精彩绝伦啊艾尔大人。一句废话都没有，直接把我卖得干干净净。”
艾尔的耳根微微泛红，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握紧了酒瓶。他知道薇薇安是在故意刁难，但他无从辩解。事实就是如此。
“我……”他试图解释，却发现词汇匮乏，“我当时……”
“行了行了。”薇薇安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了他磕磕绊绊的解释。
她其实在看到艾尔和他手里的酒时，心里的气就已经消了大半。
艾尔·夜刃，瑟尔特·夜影一手塑造的“完美武器”，他的核心程序里，“对瑟尔特绝对诚实”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不可动摇的最高指令。
指望他和自己一起骗瑟尔特？那才真是天方夜谭，比指望血月变成太阳还不靠谱。
她生气，其实更多的是气瑟尔特那副一切尽在掌握的可恶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