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奶奶咋说的?”尚和平看程万山的烟袋要抽完了,又要作势给他装烟。
程万山摆手拒绝,“能咋说?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土匪横行,谁知道是不是趁黑摸门打劫?兄弟去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的事,她一个外嫁女哪清楚?”
“不过——唉,你婶子这几日担心得吃不下睡不着,昨儿我让狗剩子偷偷去瞧了,大富二贵确实不在家,也不知是不是也遭了土匪的毒手……”提起媳妇的以泪洗面,程万山又开始揪心。
“他们人在东山。”尚和平俯在程万山耳边,压低声音说。
“啊?”程万山先是一惊,盯着尚和平的脸问,“你的意思是……”
尚和平微微点头,程万山滞了一瞬,随即恍然,苦笑道:乖乖,真是蔫人放大招……”
“官府没找到啥律证,让他们哥俩放心宽心。和这回比起来,土匪劫杀草民不是啥大事儿。等风声过了,开春该种地种地。”程万山把烟袋锅子用烟袋卷起来收好。
尚和平忽然觉得,这贫穷落后、民不聊生的混乱世道,此刻或彰显了一点好处——没有那神乎其神的验尸断案之术,王家兄弟兴许真能躲过一劫,继续当他们的“良民”。
“但,这回奉天的事难以善了,程记大车店恐被牵连,九爷您需早做长远打算。”尚和平提醒。
“我这儿好应付,我和宝子娘早通过气,还是那句话,王家嫁过来的女儿牵连不着程家。你无需挂心。”
“倒是没出门子的五姑娘……任家油坊她是回不去了。一个姑娘家,整天介女扮男装躲在土匪窝里,终究不是办法。”程万山替五姨妹担心,也是替自己媳妇九奶奶的担忧而担心。
“我打算带她一起去奉天。”尚和平看着程万山,语气不是商量,更像是告知。
程万山想起老蔫巴临终托付,迟疑一瞬:“和尚,你真的稀罕五姑娘?!”
尚和平多少有点羞赧,但还是坚定地说,“喜欢,我喜欢她,也想保护她。”
“可,她比你大不少,虽然说女大三抱金砖,可是,她……大了你八岁。”
“那就多抱几块金砖。”尚和平红着脸的憨笑起来。
程九爷看这个他不经情事的模样,想起自己当年娶媳妇时候的雀跃难耐,也咧嘴笑起来。
倒不是他们这么快抹平了老蔫巴死去的悲痛,而是他们知道:战斗总有牺牲,而革命\/斗争,尚未成功。能做的,该做的,就是继续前进\/为活着的着想。
此刻,灶房里,王喜莲一边守着咕嘟冒泡的米粥,一边抹着眼泪。
灶前烧火的是王喜芝。跳跃的火光映着她脏污,却难掩清秀的脸庞。
“瞧你现在这身打扮……男不男女不女的,哪里好了?”王喜莲声音哽咽。
“姐,真的挺好。”王喜芝往里添了根柴,火光在她明亮的眸子里闪烁,活泼而坚毅,“这样没那么扎眼,行动方便。”
“我说得是单纯的穿衣打扮吗?我说的是……日子,日子,不能这么过。”王喜莲努力组织语言,表达自己想法。
“我明白,姐,我觉得现在的日子比以前好,心里自在。”
“啥是自在?都当了土匪婆了,有家不能回的。”王喜莲打开锅盖,用大勺子攉拢着粥气。
“大富和二贵在山上,也说比在家里自在。”王喜芝实话实说,并无意顶撞王喜莲。
提起两个弟弟,王喜莲松了口气,“知道大富、二贵跟在你身边,我倒是能安心些。可他们就留在山上当土匪了?那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营生!他俩都是没甚主意的老实人……”
“和尚有主意,他会安排妥当的。”王喜芝语气笃定。
“和尚?他自己还是个半大小子!我咋敢信他能照顾好你们姐弟三个?”王喜莲忧心忡忡。
“况且,你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跟着他,算怎么回事?他比你小着八岁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是童养媳呢!他给过你啥说法?说过要娶你?”
“姐,”王喜芝止住大姐的话头,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平静,“我们就是在这乱世里,搭伙求条活路,无关嫁娶,也无关风月。你想多了。”
“是我想多了,还是你想得太少?”王喜莲又急又气,“你一个大姑娘,不清不楚地跟着个年轻后生到处跑,睡一间屋,传出去,你的名声清白还要不要了?”
“名声?”王喜芝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又带着点嘲弄的弧度,“我还有什么名声?老姑娘?疯婆子?姐,跟命比起来,这些虚名不重要。”
王喜莲说不过妹妹,眼泪掉得更凶:“你就是命苦啊……咱家七个姐妹,就数你最俊俏,最有见识,也最有主意,可偏偏你的命最苦……”
“我自己不觉得苦,那就不是真的苦。”王喜芝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韧劲。
“我说不过你……这乱糟糟的世道,姐也护不住你。”王喜莲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掉眼泪。
“……可我是你大姐,是真真儿心疼你!招谁惹谁了?平白被关了八年,如今还得过这东躲西藏、见不得光的日子……”眼泪实在太多,只能抬起袄袖子抹了抹。
“和尚说,快了,这样的日子就快到头了。”王喜芝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他说后年,所有人都要剪掉辫子,再也没有皇帝了。”
王喜莲听着玄乎,止住眼泪,“听他白话,他咋知道?”
王喜芝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继续说:“几十年后,是自由自主的活法,凭本事吃饭,再往后,百姓安居乐业,吃饱穿暖。能读书,能工作,还能……旅游。”
“啥游?”王喜莲没听懂,张大眼睛和嘴巴。
“就是像侠客一样,到处走走,看看山,看看水,看看不一样的风景。”
王喜莲听得一愣,随即嗔道:“你说的那是流氓。我看你是被他忽悠得‘梦游’了!净说些没边儿的胡话!”
“我信他。”王喜芝看着跳动的火焰,语气轻却坚定无比,“姐,我信他说的。”
王喜莲看着妹妹那执拗又充满希望的神情,知道再劝也是无用。
她想起妹妹这八年来受的委屈,想起如今这朝不保夕的世道,或许……跟着那个看似花里胡哨、花样百出的“和尚”,搏一个看不见的未来,反而是条出路?
她长长叹了口气,终究是妥协了,一边搅动着锅里的粥,一边喃喃道:“罢了,罢了……你的路,你自己选。姐……姐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再怎么不放心,王喜莲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妹妹戴上狗皮帽子,穿着那身不合体的男装,跟着尚和平,跟着东山寨的伤病,在夜色中登上马车,融入那黑黝黝的夜里,朝着东而去。
车轮轧过积雪,吱呀作响,也碾在她这做大姐的心上,抓心挠肝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