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公安局，重案审讯室。
时间仿佛在这里被刻意拉长、凝固。房间狭小，四壁是单调的浅灰色隔音材料，天花板正中嵌着一盏发出惨白、刺眼光线的无影灯，将室内每一个角落都照得纤毫毕现，无处遁形。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廉价烟草以及某种金属和汗水混合的、令人压抑的气味。绝对的寂静中，只能听到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以及偶尔响起的、纸张翻动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这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刘海涛瘫坐在房间中央那把特制的、固定在地面上的审讯椅上。冰冷的金属扶手和靠背硌着他早已麻木的身体。他的双手被明晃晃的手铐锁在身前，脚踝上也戴着沉重的脚镣，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会引发一阵金属链条摩擦地面的、令人牙酸的“哗啦”声，提醒着他此刻失去自由的囚徒身份。他身上那套价值不菲的定制西装，如今已变得皱巴巴、沾满污渍，如同他此刻的人生一般狼狈不堪。腿部中枪的伤口虽然经过了监狱医生的简单处理和包扎，但依旧传来一阵阵钝痛，如同永不间断的警报，提醒着他那场彻底失败的最终对决。
他的脸色是一种近乎死灰的蜡黄，眼窝深陷，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嘴唇干裂起皮，失去了所有血色。往日里那种意气风发、睥睨一切的嚣张气焰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抽空灵魂后的麻木和空洞。他的眼神涣散，时而茫然地瞪着对面墙壁上那个单向透视玻璃（他知道，玻璃后面一定有人在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时而又无力地垂下，盯着自己手腕上那副冰冷的手铐，仿佛在确认这残酷的现实并非噩梦。
在他面前那张宽大、冰冷的金属审讯桌上，整齐地摆放着几摞厚度惊人的卷宗文件夹，以及几个透明的证物袋。袋子里装着U盘、存储卡、甚至还有一部破损的手机。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物品，此刻却如同一个个沉默的炸弹，蕴藏着足以将他彻底炸得粉身碎骨的能量。
负责主审的是一位年约四十、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如鹰隼的资深警官，姓陈。他坐在刘海涛对面，身姿笔挺，警服熨帖得一丝不苟，周身散发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冷静。他的旁边，坐着一位负责记录的年轻警员，手指在笔记本电脑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发出规律的嗒嗒声。
陈警官没有急于开口，而是用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平静地审视了刘海涛足足有一分钟，让那死寂的压迫感在空气中不断积聚。然后，他才用平稳、低沉、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语调，打破了沉默。
“刘海涛。”他直呼其名，没有任何前缀，如同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这些，是从你刘家别墅书房保险箱内搜出的那个加密移动硬盘中，经由我局技术部门全力恢复并固定的电子数据证据。”
他伸出食指，轻轻推了推桌上最厚的那一摞打印文件。纸张边缘整齐，上面密密麻麻印满了交易记录、银行流水、通讯日志和经过翻译的加密对话片段。
“数据显示，在过去三年内，你通过至少五个不同注册地的离岸空壳公司作为中转，分十七次，向一个被国际刑警组织标记为‘秃鹫’的跨国武装雇佣兵团伙的秘密账户，汇入了总计三千八百七十五万元人民币的资金。每一笔汇款的时间、金额、路径，都有清晰的银行流水佐证。同时，我们截获并破译了部分你与对方指挥层用于协调行动的加密通讯记录，内容涉及对特定目标（包括方国良先生）进行绑架、胁迫以及破坏商业设施的详细策划和指令交换。”陈警官的语气如同在宣读一份技术报告，冰冷而精确，“对此，你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
刘海涛的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嘴唇哆嗦着，想要像以往那样编织谎言，想要否认，想要狡辩这或许是伪造的证据。但当他看到文件上那些精确到秒的时间戳、清晰无误的账户信息和那段他依稀记得内容的对话片段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在如此铁证面前，任何抵赖都显得无比苍白和可笑，只会让自己更加不堪。他颓然地摇了摇头，避开了警官锐利的目光。
陈警官没有理会他的沉默，继续用那种平铺直叙、却字字千钧的方式，将一件件如山铁证，逐一摆在他的面前。
他拿起另一份文件：“这是原刘氏集团副总裁赵德柱，以污点证人身份提供的详细证词笔录及附件。他指证你与他合谋，通过虚构交易、虚增成本、设立境外空壳公司等手段，在长达五年的时间里，系统性侵吞、套取方氏集团及刘氏集团旗下子公司资金，累计金额特别巨大。同时，他提供了关键证据，证明你是指使并策划绑架方国良先生的主谋。”
接着，是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几支药剂和一份医疗记录：“这是你的私人医生李某某的证词以及我们查获的相关物证。他承认，在你父亲刘国伟先生重伤后，受你指使和胁迫，故意隐瞒其颅床外伤的真实病情，谎称为‘突发性脑溢血’，意图延误抢救，伪造自然病故的假象，涉嫌故意杀人（未遂）。”
他又指向另外几份笔录：“这是已被抓获的中间人‘老鬼’（王某），以及匪徒刀疤强（刘某）等人的供词。他们一致指认，你在被围困期间，通过秘密渠道联系他们，许诺重金，要求他们在市区制造大规模恐怖袭击事件，以吸引警方注意力，为你创造突围条件。相关通讯记录和资金准备都已固定。”
最后，陈警官拿起了一份封面印有“绝密”字样、纸张已然泛黄的档案袋，他的语气变得更加沉重：“这份，是省厅技术专家联合第三方权威机构，对三年前‘鑫源矿业’特大瓦斯爆炸事故的原始现场勘查记录、设备运行数据以及内部调查报告的重新鉴定结论。新的证据链和证人证言显示，事故并非单纯的技术故障或管理疏忽，而是存在人为破坏的重大嫌疑。关键通风设备被人为关闭的时间点与你的行程高度吻合，而当时负责该矿场安全的主要负责人，在事故后不久便神秘失踪，其个人账户却收到了一笔来自你控制下的离岸公司的巨额汇款。我们有理由相信，你与该起导致多人死亡、影响极其恶劣的重大安全生产责任事故，存在直接关联。”
一桩桩，一件件，从经济犯罪到人身伤害，从绑架谋杀未遂到勾结境外恶势力，再到可能背负的人命官司……这些罪行，如同一个个沉重的、锈迹斑斑的铁锚，被陈警官用冷静的声音，精准地、一个接一个地抛向刘海涛，将他牢牢地钉死在罪恶的耻辱柱上，拖向无底的深渊。
刘海涛的头越垂越低，几乎要埋进胸口。他的双手在桌下死死地攥成拳头，指甲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掐入掌心的软肉中，渗出的鲜血将裤腿染上了点点暗红，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一种比肉体痛苦强烈千百倍的、名为“绝望”的冰冷寒意，正从脊椎骨缝里滋滋地往外冒，瞬间传遍四肢百骸，冻结了他的血液和思维。
完了。
彻底完了。
这些证据，环环相扣，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无法挣脱的铁笼。每一条单拎出来，都足以让他身败名裂，将牢底坐穿。而现在，它们汇聚在一起，如同汹涌的泥石流，将他所有的生机和退路都彻底掩埋。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法庭上法官那张肃穆无情的脸，听到了检察官义正辞严、引述这些铁证的公诉词，看到了旁听席上那些昔日对他阿谀奉承、如今却充满鄙夷和唾弃的目光，甚至……看到了父亲（如果还能醒来）那痛心疾首、彻底绝望的眼神，以及妹妹刘诗雅那冰冷如霜、充满憎恨的面容。
无期徒刑？那将是暗无天日、在悔恨和屈辱中慢慢腐烂的余生。死刑？一颗冰冷的子弹结束一切？哪一种结局，都让他不寒而栗。
巨大的恐惧，如同无数只冰冷的触手，紧紧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呼吸困难，浑身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
“我……我要见我的律师……”他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从干涩嘶哑的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绝望挣扎。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程序上赋予他的权利。
“你的律师已经在接待室等候。”陈警官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平静地看着他，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但是，刘海涛，我必须提醒你。在如此完整、确凿、形成闭环的证据链面前，任何形式的法律技巧和拖延策略，都将是徒劳的，只会加重你在法庭上的负面评价。坦白，是你目前唯一可能争取到些许量刑考量，或者说，保留最后一丝体面的途径。负隅顽抗，毫无意义。”
“一线生机？”刘海涛在心中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要难看。他犯下的这些罪行，哪一桩不是十恶不赦、罪大恶极？勾结境外武装、策划绑架谋杀、意图弑父、涉嫌矿难人命……哪还有什么“生机”可言？法律绝不会对这样的罪行有任何宽恕。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堆积如山的卷宗和证物袋上。那些冰冷的纸张和物件，此刻在他眼中，仿佛化作了审判庭上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化作了通往监狱铁窗甚至刑场的指路牌。证据确凿，罪孽深重。他的命运，似乎早已在这些铁证被一一摆上桌面的那一刻，就被无情地注定，再无任何转圜的余地。巨大的绝望和恐惧，如同潮水，彻底淹没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