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让你把这些给我?”李明贞低头,手指摸索着那个清风一路抱来的木盒,“近来,不花销么?”
“殿下素来没什么大开销的,她说婚事在即,您要打赏下人,又要买这买那,花钱的地方多。”清风如实回道。
见李明贞神色有些淡,看不出喜怒的样子,以为她还在不久前的矛盾里,思来想去,“娘子,您还在生殿下的气么?”
李明贞有些讶然,“她是这样同你说的么?说我恼她。”
“那也没有,殿下没说什么,这不是……”清风挠了挠头,“你们俩都不说话了。”
何止不说话了,连传信都没了。
过去,李娘子隔三差五就要给她家殿下写信的。
“是她该生我的气,先前的事,是我做得不对,这些时日……”李明贞眼底浮起笑,在烛火的倒映下如同波光粼粼的湖面,“在自省,要如何做,才是对她好的。”
清风记得没错的话,李娘子并不是什么爱财之人,殿下说,文人骨子里会有股莫名的清高,宁可冻死饿死也不会为五斗米折腰,不止不爱财,甚至“恨”财。
但这一刻,她眼中所见的李娘子,却小心翼翼抚过每一个小银锭,许久才亲手将那木盒收起。
“小羡大人,可否帮个忙?”李明贞郑重其事地对着清风行礼。
“使不得的,您是殿下未来的妻子,也是我半个主人,想让我做什么,只管开口便是。”清风慌忙搀起李明贞,“这要是让殿下知道了,我会吃鞭子的。”
“我想见她,您能……将我送过去么?”李明贞却再次行礼,“我知道,会给你添麻烦。”
这次清风怔住了,她退后一步,“娘子,您可以托轻舟带您去,未得她应允前,我不能擅作主张。”
“好吧,”李明贞没多做逼迫,无奈一笑,“殿下原来也有动鞭子抽你的时候,是她脑门被遇瑱打伤之前么?”
“没,是遇着您之后,”这倒是可以说的东西,清风又缓慢坐下,“此前,喊您做李家大娘,殿下不高兴听,说给您喊老了。”
“她罚了我十鞭。”
在她与殿下的主仆关系里,算重的,过去殿下从没因为什么事罚过她。
但那十鞭却是实打实地落到了她身上。
打那过后,清风就琢磨出李家娘子的与众不同来了。
“她那时……”李明贞笑了起来,“害你吃了一顿打。”
王府的刑她听过,都是姬家派来的人亲自动手的,不会轻。
“娘子,您想见殿下,轻舟可以的。”清风生怕李明贞听不懂她的暗示似的,又默默提醒了一遍。
“我知道了,你回去后,让殿下晚些睡,可好?”李明贞语气很柔。
对清风,不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她都做不到简简单单当主仆,上一世清风对李长仪的好,她是实打实看在眼里的。
想让她一同住在府里,她却怕自己当了拖油瓶,那主仆二人,总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不想因为自己拖对方的后腿。
承明二十五年,死的时候,才二十一岁。
属她年纪最小。
“前些日子出去,买了几身新衣给你,回去时也带上。”
清风瞪大了一双眼,指指自己,“又给我买了?”
“殿下视你如手足,你自然也是我的手足,”李明贞看她这副喜笑颜开的样子,好笑极了,“轻舟也帮着选了的。”
“不用买的,娘子,您不跟殿下吵架我就……”清风又是高兴又有些不好意思,“我就高兴的,不用总给我买东西。”
这如出一辙的回应,叫李明贞愈发无奈,“你别同她学,清风,一家人不提这些见外的话,他日我与殿下有事,你也会倾尽一切挡在我们跟前的,不是么?”
“这是自然!不过我还是得先听殿下的话,她说行我才能行。”清风强调,“只要是殿下点头,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李明贞看着清风热血洋溢的模样,含笑点头,“好,记得转达我的话。”
-
遇翡:?
“好端端的,她过来做什么?白费功夫。”
清风喜滋滋地看着自己满满一包袱的新衣裳,“李娘子惦记您呗,您总不去看她,她能有啥招。”
遇翡揪住清风的耳朵:“那怎么几身衣服还把你给收买了,瞧瞧你这没出息的样。”
清风瘪了瘪嘴,“李娘子说一家人不见外的。”
李明贞来时,人还未见着,就听那人止不住的冷笑,“好一个李明贞,旁的不会,贿赂人这手学得可真好。”
“殿下谬赞,不过是给家里孩子买几身新衣,关心罢了,哪里是贿赂?”李明贞不慌不忙行礼,“殿下万安。”
“安个……”遇翡紧急咽回后头的话,摆摆手,“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又有什么事?”
可她等了许久,都没等到李明贞开口。
那人安安静静站在下方,如同一株永不弯折的竹,连带她的眼神也是。
安静,却仿佛藏了无数无法说出口的话。
但还是李明贞主动打破了这份无声。
“明日,家里会派人过来铺房,你……”李明贞抬手挽了挽发,“娘同你说过了么?”
“说过的,”遇翡点头,“明日我会在王府等李府的人过来,还有别的么?”
“丰穗一事,我知错了。”李明贞抬腿,向着遇翡端坐的方向去了一步,“你气的话,罚我什么都好的,别……自己闷在心里。”
遇翡站起身,单背着一只手,拧眉望着李明贞,良久才笑出声,“你有些自作多情,凭什么会认为,我因区区一个小丫头就气?”
“再者说,你我不过是名分夫妻,名分夫妻,谈感情是不是有点儿好笑?”
若是过去,李明贞会信遇翡这些,不过是气话,总是带着情绪,可今日,遇翡心平气和,如同友人玩笑,好似……
她心口如一,并未生气。
更像一种释然。
李明贞不由自主便握紧了双拳,那双不久前还能维持平静的眼眸此刻泛着令人心碎的红,“你……你当我们是名分夫妻?”
“那不然?”遇翡缓慢走下,唇角微勾,“你还想同我假戏真做,做真夫妻不成?”
“真夫妻要做什么,这些时日,府中长辈没教过你么?还是说——”
遇翡冷哼一声,俯身,凑到李明贞耳畔,如同街边浪子般字字句句戳着李明贞维持的端庄。
“你什么都知道,偏故作不知,在我跟前装圣洁?”
李明贞面色微白。
她本以为,遇翡此话是点她上一世曾为人妇的事,可这样骤然惨白的脸色,落在遇翡眼中,却成了李明贞的恐惧与心虚。
李明贞怕什么呢?
怕真同她做那些事?
无数阴暗想法刺激着遇翡的神经,叫她止不住的大笑,笑到最后,眼泪星子溢出眼角。
“真以为我会看上你么?”
看似大笑,实则身体每一寸肌肉皮肤都绷得生紧,她急于对李明贞射出语言利刃,借此为自己穿上坚硬的铠甲,然而那些铠甲却止不住她胸口如同被车轮碾过,被马蹄践踏过的剧痛。
“我对一个曾与旁人纠缠不清的女人——”
遇翡冷冷贴近李明贞,挑起她的下巴,眸光冷如寒冰,仿佛将李明贞视作一个物件,将那张……
颠倒众生的脸细细打量过去。
唇瓣轻启,吐出一句:“不感兴趣。”
“更别提,是你主动送上门,我是你迫于无奈的选择,”
每一根神经都在无限放大她的痛楚,遇翡只觉自己好似被撕碎成了千万个碎片。
可那些碎片,还被稀稀拉拉的丝线牵连,叫她无法当场死去。
“这或许是我对你,唯一的用处。”
不像那个叫丰穗的小丫头,是李明贞甘冒危险也要留下的人。
遇翡松了手,摇摇晃晃同李明贞擦肩而过。
果然,她与李明贞,还是不要见为好。
见了面,总是没什么好的结局。
她控制不住自己,伤人亦伤己。
头脑发胀时,只想掐着李明贞的脖子,质问她,为什么不选她。
选了谢阳赫,选了丰穗,为什么,就是不选她。
可李明贞却用猝不及防的速度,从身后环住了遇翡的腰。
“我不在意你对我有没有用。”身后传来的声音有些发颤,连带着身子也是。
那些微弱的颤抖,仿佛传递到了遇翡心中,叫她的心也颤了颤。
“我不该,急功近利伤害了你,”李明贞侧过脸,贴着遇翡的后背,“是我错,你想打我,骂我,我都认,遇翡,我是……”
“我是不干净,”李明贞闭目,滚烫的泪珠从眼角滑落,泅湿了遇翡的衣裳,“可我的心是干净的,除了你,从未有过别人。”
“我是,真心想嫁你的,想做你的妻子,不论你有用或者没用,只因为是你,”
一双胳膊箍得遇翡生紧,生怕松一些,那人就再也不会回头。
“身在梦中时,你死后的第二十五年,我遇见了丰穗,她是……世家养出来的,欲杀我,幼帝亲政在即,不甘我插手朝政太多,不甘我对女子行仁政,而她,她曾是我最信任的人。”
“借此之便,伪造我与北地的来往信件,污我与北地合谋,欲废帝,三尺白绫在前,窒息时,也是她救我。”
“她告诉所有人我是清白的,随后当着朝臣的面,撞了柱。”
从李明贞开口诉说那些上一世,那些遇翡不曾看见的事时,遇翡安静了下来。
“我留下她,一是……她是个可怜人,二是,她确救过我,为我谋出了往后的十五年,当时……怕来不及,怕被人捷足先登,殿下,”
李明贞声有哽咽,像是竭力忍耐过后的抽泣。
她说:“是我做错。”
而背对着李明贞的遇翡,同样红了眼眶。
她努力地,笨拙地眨着眼睛,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来阻止眼泪蔓延。
道歉的话是最先想出口的,可心底那些不甘愿死死黏住了两片唇瓣,叫她低不下这个头。
四十年,李明贞至少比她多活四十年的光景。
这四十年,她是怎么过来的,一个人……
在群狼环伺的朝堂里活下来。
李明贞感受到了遇翡轻微的颤动,好像,还听见了她的心跳。
那颗年轻的,充满活力的心跳,此刻正在那人的胸腔里跳动着。
不是冰冷的,毫无气息的尸体。
是带着温热体温的。
“遇翡,我背了……太多人的性命与期待,我想要你,可我也不能输。”李明贞再度用了用力。
像是要将遇翡生勒进自己怀中才肯罢休。
“这两件事,我都要做到。”
遇翡深吸口气,唇瓣微微张着,将那些压抑与沉重缓慢吐出。
她没有转身,忍受着李明贞带给她的疼痛。
“丰穗的命,还有……谁的命?”
“那些,”李明贞顿了顿话音,眼前好似出现了一条永不会干涸的血河,吐出的气息在这个没有炭火的,被寒意充斥的房间里变成白色的雾气。
“太多了。”
李明贞却没再细说,一句“太多”带过所有,“为我死的人,太多了,我数不清究竟有多少,可我记得每一个人的姓名,我本不是个胸怀壮志之人。”
“而我所做所为,起初不为别的,只为你,可死的人……太多了,她们的期许我并不能忘,故而我才会有……失了理智的时刻。”
李明贞轻轻地松了手,可松手时,身体每一处又像在提防遇翡逃跑,直到她用一个极其缓慢的速度,站到了遇翡面前。
微微仰头,下唇被生生咬出一个血痕。
血珠凝在上头,刺眼极了。
“你可以不原谅我可以怨我恨我,别……别不要我,好不好?”
像是哀求。
那双眼睛里藏着的情绪,如同无声悲鸣,刺得遇翡喘不上气,心脏剧痛。
遇翡几度想要开口,千言万语,到嘴边时都成了哑然。
她想,李明贞的确是能够轻而易举就将她哄好。
譬如此刻。
所有的责怪与怨恨,反弹一般,成了铺天盖地的懊恼。
可所有名为爱意的情绪,却终究无法毫无顾忌地倾泻。
留给她的,唯有一句:
“我没有不要你,李明贞,这次,是你要嫁给我的——”
“不是我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