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声执着地响着,将吕祖梦境的最后一丝余韵彻底驱散。
陈师傅起身,理了理那件袖口已磨出毛边的旧衣,打开了门。门外站着的,竟是昨日在大学讲堂里见过的几张年轻面孔,眼中带着几分怯生生的兴奋。
他心下微感诧异,面上却不显,只平和问道:“今日没有课业?”
为首一个模样清秀的女生连忙回答:“先生,我们上午没课。昨日听了您的课,感觉……像是被一场清雨浇透了,整个人都清明了许多。”她身后几个学生也用力点头,眼神恳切,“我们冒昧前来,只盼能再听您说几句话。”
陈师傅闻言,心下不禁莞尔。这世道,年轻人竟开始追寻与僧道之流结交了么?可他自己便是例子,僧道又何尝尽是好人?若他们只为求些人生道理,多读些书岂不更好;若存了修习神通法术的心思,他这个无门无派、在红尘中打滚的“野狐禅”,又能教他们什么?
心思辗转间,他已侧身让开。“进来吧。”声音依旧平淡,“桌上有热水,请自便。”
学生们如蒙大赦,鱼贯而入,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兼具工作室、药房与居所功能的陋室。空气中弥漫的草木清气,让他们略显拘谨的神情渐渐松弛下来。
陈师傅走到药架前,依着昨日的承诺,取出配制安神香囊所需的茯神、酸枣仁、夜交藤,又为另几位需要提神的学生备下醒脑的配料。
这时,一个胆子稍大的男生,望着满屋的草药和角落里那些刻着玄奥纹路的木料,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陈师傅,您修行这么多年……那些夜里出来的东西,您都见过吗?您……不怕吗?”
话刚出口,他自己先打了个寒颤。
陈师傅正称量着药材,闻言头也没抬,唇角掠过一丝看透的淡然:“鬼怪之说,多是吓唬读书读傻了的人。它们的存在,多半是为了给你们这等年轻人一点刺激,添些谈资。”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些许调侃,“倒是你们自己吓自己的本事不小。活到我这个年纪,反倒没什么能吓住的了。”
那男生顿时面红耳赤,讪讪不能语。另一个学生忍不住追问:“那符咒……那些当真无用?”
陈师傅停下手中的动作,沉默片刻,目光扫过众人:“你们除了香囊,还想要什么?符箓?法事?”
学生们面面相觑,最后那为首的女生怯生生道:“我们听说……有的符很灵验,能保平安……”
“我不做那些。”陈师傅温和而坚定地打断,“若有所需,可去正规宫观请道长绘制。我这里,只备些安神定志的香囊,清心明目的茶饮。”
这时,一个一直静立角落、气质沉静的男生抬起头,目光直直看向陈师傅:
“道长,那您……为何不住庙呢?以您的修为,在庙里不是更能清净修行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入陈师傅心底那处早已结痂却从未遗忘的旧伤。刹那间,无数纷乱的画面涌上心头——那短暂的十五日住庙经历,那位表面道貌岸然、内里贪恋财色的“师傅”,那前后不一的虚伪,那不择手段甚至动用阴损法门控制信众的丑恶……
但这些,他不可能,也无需对这群年轻学子倾吐。那些污浊与不堪,说出来除了满足他们的猎奇之心,又能带来什么?不过是多添几分对“道”的误解罢了。
他只是将配好的香囊材料细细包好,递到学生们手中,而后对着那提问的男生,对着所有注视着他的年轻眼睛,淡淡一笑。那笑容里,包含了太多难以言说的过往与超脱。
“庙宇是修行的一种形式,红尘是另一种。我选择了后者,仅此而已。”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是否清净,是否安定。”
他将包好的香囊递过去:“东西好了。回去好生读书,比求什么都强。”
学生们接过香囊,似乎还想再问什么,但看着陈师傅那平静却已分明结束话题的神情,终究没有再开口。他们付了钱,道了谢,带着几分满足、几分思索、几分不甘,默默离去。
工作室重归寂静。陈师傅走到窗边,望着那几个年轻的身影消失在老旧的巷口。他知道,他们今日所求的,或许并非真正的道,只是一份对未知的好奇,对“不同”生活的短暂窥探。
但这又如何?种子已经撒下,或许会在某些人心里默默生长,或许不会。
他转身,目光落在案头一段待琢的木料上。梦中那执荷飘逸的吕祖身影宛在眼前。他拿起刻刀,不需多时,木料上已初现荷叶的轮廓,线条间隐约可见梦中的几分超然气韵。
明日,还有明日的尘缘,与手中的活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