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在哼。
嗓子已经哑了,调子早就跑得没边,可那首《茉莉花》还是断断续续地从喉咙里挤出来,像一台快没电的录音机,卡着带子也要把最后一句播完。
胸口插着七把钥匙,血顺着往下淌,流到台阶上,积成一小滩。金光还在,但暗了不少,像是电量只剩百分之五的手机闪光灯,忽明忽灭。林晚秋的孢子没再说话,可我能感觉到她在动——不是语言,是某种频率的共振,像有人在我骨头里轻轻敲碗。
钟楼的方向,传来第一声钟响。
咚。
不是从耳朵进来的,是从脚底板往上窜的,震得我膝盖发软。怀表贴在胸口,隔着皮肉和钥匙的缝隙,我能感觉到它在发烫,指针在逆时针疯转,像被谁拿手狠狠往回拨。
第二声。
咚。
台阶开始褪色。不是裂开,不是塌陷,是整块整块地变成灰白,像是老电视信号不良时的画面噪点。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尖也开始半透明,能看见下面的血管在跳,但颜色不对——是金色的,和林晚秋的光一样。
魏九的声音突然从电子表里冒出来,带着电流杂音:“别停歌!时间还没锁死!”
我没应他,继续哼。
第三声。
咚。
第一块记忆碎片浮起来,就在离我鼻尖十公分的地方,像块烧红的铁片,上面刻着“陈默”两个字,笔画扭曲,像是用指甲抠出来的。它烫,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烫,是那种一碰就会炸开脑浆的痛感。
我知道这是谁的记忆。
1907年,老周。
他被孢子寄生的第一夜,在图书馆烧毁了第一份清源计划文件,然后被自己的影子活活掐死。那晚他也在哼歌,不是《茉莉花》,是《国际歌》,但调子和我现在哼的《茉莉花》频率重叠了。
我抬手,把碎片按进胸口,卡在第七把钥匙和第六把之间。
痛得我差点跪下去。
不是皮肉撕裂的痛,是灵魂被撕开一条口子,硬塞进一段不属于“现在”的人生。我看见老周的视角——他看见未来的我站在钟楼前,手里拿着怀表,嘴里哼着走调的歌。他冲我笑了一下,然后气管被自己的手掐断。
记忆碎片融化,渗进血里。
第四声。
咚。
第二块碎片出现,这次是2045年的我——被系统上传前的最后一秒。魏九站在控制台前,嘴里嚼着蓝莓味口香糖,手指在键盘上敲出最后一行代码:“别让他活成你。”
我没躲,直接伸手接住。
这一次,是虚无的痛。像整个人被抽成一串数据,在服务器里无限下坠。我能听见系统在读取我,一层层剥开记忆,像拆快递,拆到最后,发现里面什么都没装。
碎片融进胸口,钥匙之间的血开始发蓝。
第五声。
咚。
第三块碎片来了,是1985年的我——刚出生就被植入记忆的婴儿。母亲穿着白大褂,手指沾着血,在我额头画了个符号,嘴里哼着《茉莉花》。程砚站在旁边,机械义眼闪着红光,手里拿着解剖刀。
我咬破舌尖,用疼把自己拽回来。
不能陷进去。这些不是“看过”的记忆,是“活过”的死亡。每一块碎片都是一次轮回的终点,而我现在,正把七次死亡全塞回自己体内。
第六声。
咚。
第四块碎片浮现,是被逻辑链反噬而死的我——在警校静室里,推理到第七层时脑溢血,倒在地上,手里还攥着半包辣条。死前最后一秒,我在笑,因为终于解开了母亲死亡那天的监控盲点。
我伸手,把它按进肋骨缝。
疼得眼前发黑,但没停歌。
第七声。
咚。
第五块,是被系统清除协议抹杀的我——主动删除情感模块,变成纯粹逻辑体,最后在钟楼自毁。死前,我听见系统说:“你终于完美了。”
第六块,是被因果律匕首刺穿的我——程砚亲手割开我的胸腔,找“逻辑漏洞”,和他剖开我母亲时一模一样。
第七块,迟迟没来。
钟声停了。
不是第七下,是第八、第九、第十……它在倒数,从十二开始,现在已经敲到第三声。
咚。
我的身体几乎全透明了,能看见骨头里的光在流动。电子表屏幕裂了,魏九的声音断断续续:“最后一块……是她给你的……不是死亡……是出生。”
我懂了。
不是我的死亡记忆,是她的。
母亲把记忆塞进第七个胚胎的瞬间。
那块碎片终于出现,很小,像一粒灰,却亮得刺眼。它不烫,不痛,只是轻轻漂着,像一片雪花。
我伸手,没用能力,没用钥匙,只是用手指,轻轻碰了它一下。
碎片化开,不是融进身体,是融进歌声里。
第八声。
咚。
我看见她了。
站在时光尽头,穿1989年的白大褂,头发扎成马尾,嘴角带着笑。她没动,没说话,只是轻轻哼起了《茉莉花》。
和我哼的是同一段。
走调的,断续的,带着喘息。
她看着我,眼神像在看一个终于回家的孩子。
第九声。
咚。
林晚秋的孢子突然剧烈震动,金光从我七把钥匙的缝隙里喷出来,像火山裂口。她不是在说话,是在“唱”——用某种我听不懂的频率,和母亲的哼唱共振。
第十声。
咚。
系统人格“默”出现了。
她坐在虚空中,穿旗袍,盲眼,手里抱着断了弦的琴。最后一根E弦还连着,颤着,连向月球方向。
她开口,声音像老式收音机:“停下……你会消失……没有陈默了……只有‘他们’。”
我没理她。
继续唱。
第十一声。
咚。
我的身体开始分解,不是血肉,是“存在”本身。我能感觉到自己在被拉长,被卷进时间流里,像一张照片被塞进复印机,反复复印,直到模糊。
老周的拖把声从钟楼传来。
一下,两下,三下。
然后没了。
第十二声。
咚。
时空凝滞。
我看见母亲伸出手,不是碰我,是碰我胸口的七把钥匙。她轻轻一推,钥匙全陷进皮肉,没血,没痛,像钥匙终于找到了锁。
她笑了。
我也笑了。
然后,一切开始倒转。
台阶从灰白变回青铜色,血从地面缩回我身体,钥匙从皮肉里浮出来,又缓缓插回去。我的透明化在逆转,从脚底开始,一寸寸变回实体。
怀表指针继续倒转,从三点,往回走。
两点半。
两点。
一点。
系统警报最后一次响起,声音虚弱:“时间协议……重置中……所有变量……归零……”
魏九的声音淡得像风:“这次……别当答案了……当个人吧。”
林晚秋的孢子沉下去,像一滴金水落入深井,最后的波动是三个字,不是说的,是刻在我骨头上的:“记得我。”
默的琴断了最后一根弦,她没消失,只是坐在那儿,像一尊旧雕像。
钟声没再响。
可我知道,它还会回来。
我站在原地,手还插在胸口,七把钥匙稳稳嵌在皮肉里,血没再流。喉咙干得发疼,可那首《茉莉花》还在,断断续续,走调,难听,但没停。
我低头,看见台阶上那滩血开始往回收,一滴一滴,缩成一个小点,最后消失。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我知道,发生过。
我张嘴,想再哼一句。
可就在这时,胸口的钥匙突然轻轻震动了一下。
不是痛。
是某种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