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着记忆,白若月来到了故园。
昔日富甲一方的白府早已物是人非。
高门大院朱漆剥落,门前石狮蒙尘,牌匾也不知所踪。
自她身死的消息传回,树倒猢狲散,家仆各寻出路,诺大的家业在失去主心骨后,树倒猢狲散,仆从、旁支族人纷纷卷了细软各自离去。
她略一打听,便知有些念旧的忠仆去投靠了一位故人——裴藏舟。
初雪悄然而至,细碎的雪粒如同盐沫,轻轻洒落在青石板路上。
一处雅致不失清幽的宅院前,白若月停下了脚步。未等她叩门,那扇门却“吱呀”一声从内打开。
门内站着一位身着青灰色长袍的男子,身形修长,气质儒雅,样子倒是不负“天下文人之首”的名头,似是正要出门,正与仆从交代着什么。
四目相对。
裴藏舟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了一般,宽袍大袖下的手微微收紧。
他看着门外雪中立着的那道身影,白衣胜雪,容颜如昔,这些年的光阴从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印记,依旧是他记忆中那个冷静又鲜活、却遥不可及的少女模样。
他……他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抚过自己眼角初生的细纹,又生生止住。
震惊与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冲上心头,他几乎是本能地迅速敛下眼眸,浓密的眼睫掩盖住其中翻涌的的情绪。
他不敢多看,哪怕心中渴望如狂涛席卷。
自那年白家出事,他无力回天,眼睁睁看着与她相关的一切开始,他便知道,他们早已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他如今已步入政坛,有些消息即便不用打探也能听得许多,更何况,他有今日,也是她的引荐。
一个是蜉蝣般的凡人,一个是驻颜有术、逍遥世外的仙师,云泥之别,遥不可及。
“好久不见。”
清冷而熟悉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近乎凝滞的沉默。是白若月率先开了口,她的语气带着一丝故人重逢的温和,甚至还有几分揶揄:
“我倒是听过你的消息,天下文人之首,无人能出裴先生左右啊。”
裴藏舟闻言,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涌上的是一股苦涩的暖意。她这带着些许调侃的语气,倒是一如既往,未曾因身份变迁而改变。
他抬起头,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温雅从容,只是眼底深处那抹复杂的光,终究难以尽数掩去。
他轻轻笑了笑,侧身让开:“谬赞了虚名而已。外面雪凉,进来说话吧。”
庭院深深,雪落无声。
两人在温暖如春的堂中坐下,炭盆里跳跃着橘红的火焰,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白若月没有过多寒暄,直接道明了来意,询问当年白家旧人,尤其是可能知晓那疯道士赠玉之事的仆人下落。
裴藏舟亲手烹茶,动作优雅专注,氤氲的茶香弥漫开来。他将一盏热气腾腾的清茶轻轻推到白若月面前。
裴藏舟捧着温热的茶杯,指尖微微摩挲着杯壁,沉吟片刻,方缓缓道:“当年白家遣散仆役,确实有不少念旧的,后来辗转投奔了我。我知道他们的下落,不过……并不都在这府中。”
他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白若月,语气温和而坦诚:
“你说的那些旧事,知道内情的仆人,如今也都年事已高。
加上前些年战乱频仍,我便让他们自行抉择去留。
有些想要颐养天年、图个清静的,我便安置在了城外的庄子上,或是送回了故里。”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不过,既然你有需要,我自然可以派人去将他们寻回。
只是路途远近不一,即便快马加鞭,往来传递消息,恐怕也需半月左右,方能将人聚齐。”
他语气平静,面上看不出丝毫异样,可唯有他自己知道,这“半月”之期,藏着他怎样隐秘而卑微的私心。
他并非有意拖延,接人的确需要时间,但他内心深处,又何尝不妄想着,眼前之人,能因这半月之期,在此处多停留片刻?
哪怕只是多留几日,几个时辰,甚至只是多饮一盏茶的功夫……于他而言,也是偷来的、足以慰藉余生孤寂的珍贵时光。
白若月接过茶盏,指尖感受到瓷壁传来的温热。
她看着裴藏舟,如记忆中那般心思细腻,处事周全。
她点了点头,打趣道:“那就有劳裴先生费心安排了。半月时间,我等得。”
茶香袅袅中,窗外雪落无声。
白若月在裴府暂住的这几日,倒也清净。
她能感觉到裴藏舟的忙碌,这位昔年需要她庇护的少年,如今已是撑起一方天地的栋梁之材。
大金国主萧景琰确实知人善用,裴藏舟早有文名,又通晓实务,所献安民、垦荒、兴学、简政之策,皆能切中时弊,行之有效。
天下即将大定,武力征服之后,正是需要这等文治教化之功来稳固根基的时候。萧景琰用起他来,可谓不遗余力,几乎如同驱使牛马,将一桩桩一件件关乎国计民生的重任压在他的肩上。
白若月偶尔见他匆匆归来,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每每见到她时,那疲惫下总会透出几分真实的欣悦。
裴藏舟并非耽于私情之人,即便心慕,也极有分寸。
只会偶尔在处理完紧急公务后,挤出片刻闲暇,邀白若月于暖阁中对坐,煮一壶清茶,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从不越雷池半步。
白若月毕竟是经历过信息爆炸时代的人,有时在与裴藏舟谈论时,会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些超越这个时代局限的想法,或是关于基层治理,或是关于经济流通,虽只是只言片语,往往让裴藏舟有茅塞顿开之感。
他看向白若月的眼神,除了深藏心底的慕恋,渐渐又多了一丝近乎信仰般的钦佩。
多数时候,他都在外奔波,或是在书房处理堆积如山的文书。
这日,裴藏舟照例在书房处理各方传来的信件与公文。
裴藏舟翻阅其中一封信件时,动作微微一顿,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起来,目光在信纸上来回扫视,神色间透出一丝凝重。
不由得去寻白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