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江陵城,寒风卷起尘土,穿过城墙下的门洞。
白若月骑着一头蔫头耷脑的老青驴,慢悠悠地晃进了城门。
驴蹄子在夯实的土路上发出单调的“哒吧、哒吧”声。
半年前在南海醒来,沧溟岛主那张老脸和他说的话,白若月信了一大半,心中执念也消了不少。
太深远的事情,她听不得。关于纪庸的她还是能知道一二的,纪庸也在局中,且现在还有用。
那老头儿很认真的告诉她若是纪庸死了,幕后黑手就永远不会得到惩罚了,纪庸现在还不能死。
强行去听那些不该听的东西,差点把命搭进去。
原本在神游境里也算拔尖儿的实力,现在废了大半。
神魂像是被钝刀子割过,隐隐作痛。
最要命的是青州城那些香火愿力凝成的金印,裂了,光芒黯淡,随时可能彻底碎掉。
沧溟岛主倒是给她仔细检查过心口那要命的咒印。
老头儿一身酒气,皱着眉摇头,解不了。
好在之前抢到的尾生果药力还在,暂时把这咒压住了,估摸着能压个六十年。
六十年,听着挺长,可对修士来说,弹指一挥间。
白若月不是没想过拉个强力帮手。
“岛主,”她曾尝试着开口“这咒术背后牵扯甚大,您能否……陪我一同去寻解法?”她以为,自己这枚棋子总该有些分量。
沧溟岛主只是摇头,眼底深处有白若月看不透的沉重枷锁:“非不愿,实不能。老夫离不开这南海。”
“那我这一身伤?……”白若月而求其次。
“这你怨得了谁?老夫是不是说过……”
得,靠人不如靠己。
东胜神州这边,关于咒术的记载少得可怜,翻来覆去就那点皮毛。
沧溟岛主给她指了条路——去南瞻部洲,那边修仙者众多,乱七八糟的法门也多,说不定能找到线索。
伤是实打实的。
沧溟岛主临走前千叮万嘱:灵力能不用就别用,她现在身上伤的厉害,要是强行动用灵力,那玩意儿现在跟咒印的补药似的,用一次,那一甲子的期限可能就缩水一次。
没办法,只能装孙子。
一身因为赶路染尘的白衣,外头裹着个长袄子,脸色白得没点血色,身后背着盆牡丹花,腰上别着把锈剑,骑着匹比她还蔫吧的老驴。
沧溟岛主手底下的小精怪悄没声儿地把她送出了南海地界。
为了省点力气养那破破烂烂的神魂和金印,她干脆把灵力彻底封了,彻底把自己当成了凡人,跟个普通赶路的没两样。
好在金银这玩意儿在凡人地界好使,掏钱买了这头走慢吞吞的老伙计。
官道上尘土飞扬,空气里一股子铁锈混着焦糊的怪味。
一队盔甲上沾着黑红污渍的士兵,押着几辆蒙着灰布的粮车,吭哧吭哧地过去,车轮在干裂的地上压出深沟。
哦,对了,现在江陵城这片地方归大炎管了。
大炎正跟大金打得不可开交,市面上别说好马,连根像样的马毛都难找。
这头老驴反而成了最不打眼的。
老驴驮着她,慢悠悠地穿过城门洞。
守门的兵丁瞅了她一眼,一个骑驴的、脸色苍白,看着有些穷酸的女子,实在引不起什么注意,挥挥手就放行了。
城里的街道还算热闹,空气里总飘着一股子紧绷的味道。
商铺开着,行人也不少,可脸上都带着点匆忙和压抑。
战火就在不远处烧着,没人能真正轻松。
白若月拍了拍老驴的脖子,让它顺着人流慢慢走。
她心里清楚得很,要去哪儿——天扶山。
那个她曾经被推下去、又白骨成精爬出来的地方。
不知道山里那头银狼还在不在?风雪是不是还那么大?更重要的是,她记得清楚,自己还欠着那附近一个人的因果。
这笔债,得回去结清。
天阴沉得厉害,灰蒙蒙的,压得人心里也发闷。
又快过年了。
白若月骑在驴背上,望着这破天,忍不住想:“去年这时候我在干嘛?哦,对了,正跟小毛道长一起,在破庙里修修补补呢。也不知道那小道士现在怎么样了?自己托人带去的那些东西,她收到没有?
她抬眼一扫,巷子口边上支着个卖云吞的小摊,热气腾腾的。
白若月麻溜地从驴背上翻身下来,拍了拍老伙计,径直走过去。
“老板,一碗云吞。”
“好嘞!热乎的!您先坐,马上就好!”摊主是个干瘦的中年汉子,脸上带着愁苦,手脚倒挺利索。
白若月在小桌旁坐下,四下看了看。
“老板,这年头,生意不好干吧?”她随口搭话。
摊主一边下馄饨,一边重重叹气:
“谁说不是呢!
您瞅瞅这架势,眼瞅着就要打过来了。
人心都散了,全琢磨着往哪儿逃命呢!
我这小摊,也就再对付两天,过两天,我也得卷铺盖跑路了。
唉,这世道,啥都不如小命要紧啊!”他顿了顿,小心地看向白若月,“客官您呢?看您这方向……不往东边躲躲?”
白若月没接他递过来的粗茶,目光投向西方,山峦起伏,看着就远。“要走的,”她语气干脆,“我往西去。”
“往西?”摊主愣了一下,似乎想劝,又咽了回去,只是摇摇头,继续搅他的锅。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不高,但字字清楚,带着一种奇怪的笃定感,一下子压过了锅里咕嘟的水声:
“你请我吃一碗云吞,我护着你往西去,如何?”
白若月搭在桌沿的手指微微一顿,抬眼看向来人。
馄饨摊破旧的布棚子边上,不知啥时候站了个汉子。
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衣裳,裤腿上沾着着脏污,个子不高不矮,身材有点粗壮。
那张脸,更是扔人堆里就找不着,平平无奇。
唯一扎眼的,是那双眼睛。
太沉静了,不像逃难的,倒像是结了冰的深水潭子,底下不知道藏着啥。
他就那么随意地站着,好像刚才那句“我护着你”就跟说“今儿天气不错”一样平常。
摊主正麻利地往沸水里下馄饨,闻言手抖了一下,几滴滚水溅出锅沿,嘶嘶作响。
他飞快地瞥了那人一眼,又看看白若月,嘴唇动了动,没敢吱声。
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