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洞庭湖,深冬时节并未完全冻住。
跟着南迁队伍逃过来的那些王孙贵族远离了军队交战的地方,又开始了他们的纸醉金迷,醉生梦死。
今日有雪,路边枯骨冻死不少,洞庭湖上飘满了画舫。
碎冰撞着船板叮咚响,胡三娘赤足踩在柔软的白虎皮垫上,脚踝处的金铃随着她手中琵琶弹奏出的美妙乐声轻轻颤动,发出悦耳的声响。
陈家瑞斜倚在鎏金暖枕之上,身着玄色锦袍,半敞着胸怀,心口处那道未愈的刀伤清晰可见,淡淡的煞气与衣上的熏香在舱内缓缓浮沉。
“陈郎听这曲儿可耳熟?”胡三娘忽地倾身向前,她那冰绡纱袖轻轻拂过青年的膝头,断尾处不时传来疼痛感,她面上依旧笑得春水漾漾,眼中满是风情,心里惦记着陈家瑞身上那奇怪的煞气。
陈家瑞嘴角微微上扬,勾住她腰间的绯色丝绦,将她轻轻扯进怀里,笑着说道:“上月醉仙楼的花魁,唱的也是这折《清平春》。”说着,他的掌心紧紧贴着胡三娘的后腰,感受着她身体的温热。
胡三娘顺势依偎在陈家瑞的肩头,细嫩的指尖轻轻点着雕花窗棂,娇嗔地说道:“煞风景的,不如妾身替郎君打发了?”
话音未落,陈家瑞便甩出个金裸子,只听冰面咔嚓一声裂开,难民们的哀嚎声戛然而止。他捏着胡三娘的下巴,轻声轻笑:“三娘的心疼,值万金呢。”
舱内的鎏金炭盆不时爆出火星,胡三娘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假意受惊,往陈家瑞的怀里钻去。她的尾指悄悄探进他的衣襟,轻轻地剐蹭着那道泛着青灰的伤口,浓重的煞气便在不知不觉中被她吸取了几缕。
陈家瑞突然闷哼一声,伤口处有血渗出,染红了她月白的里衣。
胡三娘见状,装作心疼地说道:“郎君这伤……”眼中似要落泪。
“无妨”,陈家瑞却满不在乎地咬开翡翠酒壶,将猩红的液体倾在她锁骨凹陷处,说道:“漠北的鹿胎酒,最是暖身。”
胡三娘仰颈承接酒液,佯装醉态伏在他的膝头,趁着整理裙摆的时机,将染了煞血的帕子偷偷塞进袖袋。
夜雪渐密,陈家瑞忽然注意到胡三娘空荡荡的左耳垂,他轻轻抚上,笑着说:“缺了只坠子。”说罢,他从鎏金匣里拈出一枚血玉髓耳珰,温柔地说道:“前朝贵妃含过的暖玉,正配三娘。”
胡三娘对着菱花镜娇嗔道:“郎君帮奴家戴嘛。”铜镜中映出身后陈家瑞的动作,他指尖绕着耳珰红绳,小心翼翼地给胡三娘戴上,镜中他的眼波比洞庭春水还要柔软。
子夜时分,画舫突然剧烈摇晃起来,有人惊呼撞见水鬼。
陈家瑞赶忙揽着胡三娘推开雕窗,冰面上的浮尸在灯笼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吓人。
胡三娘明显感觉到他手臂肌肉绷紧,煞气也骤然浓烈起来。
陈家瑞凑到她耳边轻声问:“怕么?”
胡三娘装作受到惊吓一般转身紧紧靠在陈家瑞的身上,暗中吸食着他身上的煞气,口中说道:“有郎君在……”
煞气混着气运金龙的碎片一同被胡三娘炼化入体内。
陈家瑞的手则不动声色地按上了自己腰间的一个袋子,袋子里装着一方大印,那方大印正在不停颤抖着。
山道上碎石嶙峋,硌得付芳吟的脚底阵阵发疼。她第三次摸向颈间的银锁,眉头微微皱起,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前头的毛卫宁正兴致勃勃地拿着石子打山雀,她的衣摆不时扫过道观的外墙。
“小蝴蝶今儿怎的成了锯了嘴的闷葫芦?”毛卫宁突然倒退着走路,差点撞翻了卖香烛的老妪,她一脸戏谑地说道,“莫不是怕道姑收了你当徒弟?”
付芳吟听到这话,猛地攥紧银锁,硌得她的掌心生疼,昨夜那个奇怪的梦又浮现在脑海中。梦中,檀香味浓郁,娘亲跪在蒲团上哭求,爹则举着一根红绳拴在她的脚上,那红绳就像冰凉的锁链一样,紧紧锁住她脚腕间的皮肉。
“我就送到这儿。”付芳吟突然刹住脚,她望着青石阶尽头那扇朱漆大门,门上泛着油光,门环上不知是什么兽头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她。
毛卫宁叼着根草茎凑了过来,笑嘻嘻地说:“真不进去?里头可有会胸口碎大石的坤道……”话还没说完,就被白若月拎着后领拖上了台阶,她一边挣扎一边喊道:“哎!我这新裁的衣裳!”
白若月与毛卫宁一同来到了凌云观,她们并非真的是为了什么二百岁的老神仙而来。毛卫宁听闻这凌云观有个坤道,每月十五会开设一场小型的论道会,觉得新奇,便想来长长见识。
走进殿里,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味。毛卫宁盘腿歪在蒲团上,眼睛滴溜溜一转,趁人不注意,偷偷从供桌顺了把松子糖。
白若月见状,伸手戳了戳她的后腰,压低声音说:“吐出来。”
正在讲道的坤道突然拂尘一指,问道:“这位善信似有高见?”
“唔”毛卫宁鼓着腮帮子抬起头,顿时对上了一双双的眼睛,尴尬地石化在那里,嘴里嚼着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白若月赶忙接话道:“道长方才说有些妖物需经雷劫,那要是妖物躲在常年积善的福运之人的家宅,可如何是好?”
坤道轻轻甩了甩拂尘,尘尾从白若月头顶扫过,她看了白若月一眼,缓缓说道:“天道自有公允。倒是这位善信……”她一眼就看出了白若月鬓边那朵牡丹的不同寻常。
三清殿的铜炉腾起青烟,白若月鬓边的牡丹突然合拢花瓣。毛卫宁叼着糖,好奇地凑近细看,忍不住说道:“哎,你这花儿蔫得跟腌白菜似的。”白若月瞪了她一眼,轻声喝道:“噤声。”
付芳吟蹲在山门外,百无聊赖地数着蚂蚁。她颈间的银锁贴着锁骨,不知为何变得滚烫起来。
卖签文的老道晃着铜铃走了过来,笑着问:“姑娘算一卦?”
付芳吟摇了摇头,说道:“不必。”
她站起身来,退到古柏下,树根盘曲如囚笼。
小时候,她曾缠着爹问为啥不能进道观,爹一气之下,一巴掌打翻了她手里的糖人,还大声呵斥道:“再问就送你当姑子!”
道观里忽然传来铜磬声,惊得付芳吟跳了起来。方才她正倚着古柏,吃着毛卫宁留给她的果子,不知怎的一时出了神。
有蚂蚁正往她身上爬,爬到了衣服里的银锁链子上。付芳吟觉得有些不舒服,便解下锁扣想擦擦,斜刺里突然撞来个乞儿。
“对不住对不住!”乞丐浑身酸臭,破碗里的铜板叮当响个不停。
付芳吟刚要伸手去摸钱袋,忽然觉得颈间一轻,她低头看去,陪伴了她多年的银锁链子竟然不见了!
这银锁是她打小就戴着的,双亲曾千叮万嘱,让她万万不能丢弃。
那乞丐是个扒手!
“站住!”付芳吟心急如焚,提着裙子便狂追而去。乞儿泥鳅一般灵活地钻过香客,眨眼间便消失在侧门之中。
付芳吟喘着粗气,扶住影壁,抬头望去,只见“凌云观”三个鎏金大字在日头下泛着血光。
付芳吟鬼使神差般地跨过门槛,绣鞋底沾的香灰烫得她脚心发麻。她不禁想起八岁那年,也是这样的场景,她偷溜出家被爹逮住,鞋底沾的香灰在青砖上印出朵朵莲花,结果被爹揍了个半死。
她在心里默默想着,自己可不是故意想要进观的,只是为了找回那个银锁而已。
“可有贼人进来?我丢了个银锁……”话音未落,道观里神像前的长明灯突然爆出灯花。付芳吟只觉得颈后小痣灼如烙铁,恍惚间,她看到一个女童踮脚往灯台添油,旁边有个男童在笑她够不着烛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