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院的航迹在平静中延伸了近半年。这期间,没有惊天动地的突破,也没有足以登上头条的成果,只有“航迹”论坛上日益增多的思考记录,《认知进展与风险洞察》通讯也按季度稳定地输出着。吴锋的实验室在“高效漫游”计算范式的理论构建上取得了一些阶段性进展,提出了几个可供验证的数学模型;南亚专家的材料探索也排除了几条明显走不通的工艺路径,将资源更集中地投向最有希望的几个材料体系。
这种看似缓慢却扎实的积累,像深海下的洋流,无声却有力。林姝逐渐习惯了这种节奏,她像一位经验丰富的船长,不再急于眺望陆地,而是更关注船体的稳固、航向的精准以及船员们的精神状态。她甚至开始觉得,或许研究院就能以这种相对“低调”的方式,在寰宇这艘巨轮的边缘,持续地进行着它的探索使命。
然而,风暴总是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降临。
一场源自全球宏观经济环境变化的寒流,开始侵袭各行各业,以硬件和基础软件为核心业务的寰宇科技也未能幸免。市场需求放缓,增长预期下调,股价承压。集团内部,“降本增效”、“聚焦核心”、“活下去”迅速取代了“开放式创新”、“未来探索”,成为最高频的词汇。
一道由集团 cEo 亲自签发的“全面收紧非核心及战略性支出”的紧急通知,下发到了各个部门。通知要求,所有“非直接贡献于当期营收及核心业务护城河”的项目和预算,都必须重新评估,大幅削减,甚至暂停。
“未来探索研究院”,几乎是为这道通知量身定做的“典型”。
通知下达的当天下午,林姝就被请到了集团总部的一间会议室。里面坐着预算委员会的主要成员,以及几位面色凝重的核心业务线总裁。气氛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预算质询会都要凝重和冰冷。
主持会议的财务副总裁没有绕圈子,直接展示了研究院的预算报表。
“林院长,形势严峻,集团面临巨大的压力。”他的语气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研究院的预算,属于典型的‘战略性支出’,且回报周期极度不确定。根据集团最新指示,我们要求研究院,在下一财年,预算削减百分之七十。同时,所有正在进行的研究项目,需重新提交‘紧急事态下的价值评估报告’,经由委员会审核后,决定去留。”
百分之七十!
林姝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这个削减幅度,意味着研究院将瞬间从一艘配备齐全的探索船,变成一艘仅能勉强漂浮的救生艇。大部分 Fellowship 资助将无法延续,核心实验室的设备更新和维护将陷入停滞,甚至连人员的基本薪酬都可能受到影响。
“王总,研究院的工作是长期投入, abruptly(突然地)削减如此大的比例,无异于直接扼杀。”林姝强迫自己保持冷静,试图据理力争,“我们的探索方向,正是为了应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寻找新的增长点。在市场寒冬时,更应该保持对未来的投资,否则当春天来临时,我们可能已经失去了发芽的种子。”
一位业务总裁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林院长,大道理我们都懂。但现在的问题是‘活下去’!我们的主营业务都在收缩战线,裁员降薪,你让我们如何向几十万员工解释,要保留一个每年烧掉数亿、却连个像样产品原型都拿不出来的‘未来研究院’?”
“我们的价值不在于短期的产品原型!”林姝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在于认知的积累,在于风险的预警!我们最近的《认知进展》通讯指出,在新型计算范式上……”
“认知?预警?”另一位总裁嗤笑一声,“这些东西太虚了!能当饭吃吗?能立刻提振股价吗?现在董事会和资本市场要看到的是实打实的现金流和利润!”
争论是徒劳的。在生存压力面前,所有关于长远未来的论述都显得苍白无力。会议室里的大多数人,他们的 KpI、他们的奖金、他们部门的存续,都紧紧地与当期业绩捆绑在一起。他们无法理解,也无法容忍一个消耗巨大资源却无法提供即时回报的“异类”。
会议在不愉快的气氛中结束。林姝得到的最后通牒是:一周内提交预算削减方案和项目价值重估报告。
回到研究院那栋突然显得格外冷清的小楼,林姝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无力。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庞大的企业机器和冷酷的经济周期面前,个体的理想和坚持是多么的渺小。
她召集了吴锋和几位核心成员,通报了这个噩耗。
实验室里一片死寂。吴锋盯着白板上那些尚未完成的公式,拳头紧紧攥起,指节发白。他为了这个方向,几乎付出了全部的心血,如今却可能因为一纸通知而前功尽弃。
“就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吗?”一位年轻的研究员声音沙哑地问。
林姝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眼神重新凝聚起一丝倔强的光芒:“余地,不是他们给的,是自己争出来的。百分之七十的削减是命令,但我们如何执行这个命令,里面还有文章可做。”
她没有时间沮丧。她立刻带领团队,开始起草那份艰难的“预算削减方案”。她没有简单地按比例砍掉所有项目,而是进行了残酷的优先级排序。
她首先保住了吴锋的核心实验室和那几个最具潜力的 Fellowship 项目,这是研究院的“火种”。然后,她大幅缩减了设备采购和非核心人员开支,甚至准备动用研究院有限的备用金来暂时维持最低限度的运营。她将削减的重点,放在了那些周期更长、风险更高的探索方向上,尽管这同样令人心痛。
在撰写“价值评估报告”时,她改变了策略。她不再空谈认知和风险,而是将研究院半年多来的“航迹”进行了提炼,聚焦于两个最核心的论点:
1. “排雷”价值量化: 详细列举了研究院通过理论分析和初步实验,帮助集团规避的几条可能投入巨大却注定失败的技术路径,并粗略估算了其可能节省的潜在研发成本(这是一个极其艰难但必要的估算)。
2. “期权”价值凸显: 将研究院比作集团在极端不确定性下购买的“长期战略期权”。虽然大部分期权可能最终失效,但只要有一个成功,其带来的回报可能是颠覆性的。她引用了吴锋实验室关于“高效漫游”范式的最新理论进展,指出其一旦突破,可能对现有 AI、大数据等核心业务带来的范式级提升潜力。
报告的最后,她写道:“在市场繁荣时投资未来,是锦上添花;在市场寒冬时守护火种,是雪中送炭。砍掉研究院容易,但当我们未来某天需要这簇火种来照亮前路时,或许会发现,我们已经亲手熄灭了它。”
报告提交上去,如同石沉大海,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更大的压力接踵而至。周勉那边适时地放出消息,“探路者”小组在“降本增效”方面取得了“显着成效”,主动削减了数个“边缘项目”,将资源更加集中于“能快速产生收益”的应用型研发,得到了管理层的表扬。
对比之下,研究院的“负隅顽抗”显得格外刺眼。
就连程默,也保持了沉默。他没有召见林姝,没有给出任何指示,仿佛在静观其变。
林姝知道,这是最危险的时刻。她和他一手推动建立的这座“未来之桥”,正站在被拆解的边缘。
她独自一人站在研究院的露台上,寒风吹拂着她的头发。远方总部大厦的灯火依旧璀璨,却仿佛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
她意识到,之前所有的博弈,无论是与周勉的明争暗斗,还是与官僚体系的周旋,都还是在集团整体向上周期内的“内部矛盾”。而当真正的系统性风险来临,当生存成为第一要务时,研究院这种代表着“冗余”和“不确定性”的存在,便首当其冲。
这不是某个人的恶意,这是体系的自然选择,是资本在寒冬里的本能收缩。
她能守住这簇火种吗?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只要还有一丝可能,她就绝不会放弃。
这不仅仅是关于一个研究院的存亡,更是关于她所坚信的,一个组织面对未来时,所应有的那份最基本的、敢于投资不确定性的勇气。
风浪已至,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