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的春风来得早,腊月未尽,姑苏城外运河已浮起碎冰。慕容复立在船头,看着冰面下暗流涌动——水纹竟排列成星斗图形。
“爹爹看!”慕安趴在船舷,小手指向南方天际,“那颗哭哭星更亮了。”
慕容顺着他稚嫩手指望去,见赤星芒角如泪,垂光直指南海。新月以星盘测算,盘针疯转三周后骤然静止,针尖裂开细纹。
“星坠之兆...”她面色发白,“应在三月后春分。”
王语嫣将绣到一半的星月帕覆在星盘上,帕面茶花竟自行移位,在南海方位聚成花簇:“母亲从前说,南海有座星沉岛...”
“是慕容明月东渡前的潜修之地。”慕容博拄杖踏冰而来,杖头挂着个海螺,“三十年前,我在泉州听老海客说,星沉岛每逢甲子现世,岛上有面‘观海镜’,能照见前尘后世。”
文逸之翻开《海国图志》:“按记载,星沉岛该在琼崖东南三百里,但百余年来无人寻见。”
洪少雄拍案:“我漕帮有支南洋船队,三月后正好有批货要往爪哇去!”
慕容复却摇头:“此番不宜人多。”他转身看向妻儿,“我们一家人去。”
王语嫣怔了怔,随即微笑:“好。”
开春第一趟潮汛,慕容家租了艘三桅福船。船老大是个独眼老海狼,听说要去寻星沉岛,咧嘴露出镶金的牙:“那地方邪乎,上次带客去还是宣和年间,整船人只回来三个——都疯了,整天念叨镜子里有人。”
慕辰慕星听得直往母亲身后躲,慕安却睁大眼睛:“镜子里的,是星星吗?”
老海狼深深看了孩子一眼:“小公子说对了,就是星星。”
船行七日,海色由黄转碧。这夜月圆,慕容复在甲板教子女观星。慕安忽然指着海面:“爹,水里也有星星!”
众人望去,见漆黑海水中泛起幽蓝星光,光芒随波浪摇曳,竟组成星月图案。新月取银针探海,针尖提起时挂着片贝壳——壳内壁天然生着星图!
“是星沉岛的信标。”慕容博以杖击水,水波荡开处浮现发光的珊瑚小径,“跟着光走。”
顺着珊瑚径行到黎明,海面突现浓雾。雾中传来缥缈歌声,调子竟是李青萝常哼的江南小曲!王语嫣泪湿眼眶:“是母亲...”
慕容复握住她手:“凝神,海雾能惑人心智。”
歌声骤转凄厉,雾中浮现李秋水的身影:“好外孙女,既然来了,就留下陪外婆吧!”
幻影扑来瞬间,慕容复袖中茶花种撒入海中。花种遇雾即长,开出的却是血色茶花,花蕊中飞出金粉,将幻影蚀出无数空洞。
“雕虫小技。”李秋水幻影消散前冷笑,“真正的考验在岛上...”
雾散时,星沉岛露出真容。整座岛状如新月,岛心高耸着白玉观星台,台上果然悬着面青铜巨镜。镜面蒙尘,但隐约照出众人倒影——倒影的动作竟与本人相反!
“观海镜...”慕容博颤手抚过镜框,“传说此镜能照见人心最深的恐惧。”
话音刚落,镜中慕容复的倒影突然拔剑!现实中的慕容复手中剑竟随之出鞘,直刺王语嫣!
“镜控术!”新月急弹《清心咒》,琴弦却应声而断。
慕容复强运内力镇住剑势,额间金痕迸裂滴血。血珠溅上镜面,镜中倒影突然抱头惨叫——那影子脸上竟浮现阿里曼的容貌!
“原来如此...”慕容复以血在镜面画符,“你将残魂附在了镜中。”
符成时,镜面轰然炸裂!碎片纷飞中,每片都映着不同人影——阿里曼、顾朝云、李秋水、甚至年幼的慕容复自己...
王语嫣突然指向最大那块碎片:“那是...外婆年轻时?”
碎片中,年轻的李秋水正与慕容明月对弈,棋盘边坐着个眉眼温柔的少年——赫然是慕容博年轻时的模样!
“师父...”慕容博老泪纵横,“您从未说过...”
碎片突然合拢,重组为完整的镜面。这次镜中出现的是慕容明月本人,她轻抚镜面微笑:“痴儿们,现在才明白吗?”
原来当年慕容明月与李秋水本是挚友,共同创立星月神教。分歧始于对“镜术”的见解:慕容明月主张以镜鉴心,李秋水却想用镜控人。那少年慕容博,正是她们共同抚养的传人...
“所以星沉岛不是修炼地,”王语嫣喃喃,“是决裂地。”
镜中慕容明月点头:“我在此封存了真正的‘星月真解’,等一个能同时继承我们理念的后人。”她目光落在慕安身上,“这孩子...眼中兼有星月的澄明与茶花的温柔。”
慕安懵懂伸手触镜,镜面突然化作流水,涌入他眉心!孩子周身泛起星月光华,良久方息。
“现在,”镜声渐弱,“该让星月归天了...”
观星台开始崩塌。众人奔回船上时,整座岛缓缓沉入海中。最后消失的是那面镜,镜光映出满天星辰,星辰又化作细雨洒落。
归航那夜,慕安在船舱熟睡,眉心血痣已化为淡金月痕。王语嫣轻抚儿子额头:“这孩子...”
“让他自己选吧。”慕容复望向海天交接处,“是星是月,是茶花还是江湖。”
船近姑苏时,晨曦初露。燕子坞的茶花经春露滋润,开了第一茬新花。慕容复抱着仍在酣睡的慕安下船,见码头上站着个意想不到的人——段誉。
“段公子?”
段誉递上一卷画轴:“前日清理琅嬛玉洞,发现此物。想着...该物归原主。”
展开画轴,是幅星沉岛全景图,题款竟是李青萝笔迹:“赠吾女语嫣——若他年迷茫,可往此处寻根。”
王语嫣对着画垂泪。段誉轻叹:“王夫人当年...其实一直后悔。”
慕容复将茶花别在画轴上:“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星沉岛永沉海底,镜中残魂尽散,连执念都该随潮水褪去。
暮春三月,慕容复在重开的明月书院挂上新匾。这回不题诗不写经,只画了朵茶花,花心嵌着星月。
有江湖旧识来问:“慕容先生,南海之行可有收获?”
他沏上来,茶烟描摹出远山轮廓:“得了面镜子——照见自己,也照见来路。”
茶烟散尽时,慕安正在院中学步。孩子步履蹒跚,却在满地茶花瓣上踩出串星月形的小脚印。
慕容复忽然想起前世最后那个问题:若那年跳下井的是自己会怎样?
现在他知道了答案——会错过这片落在花瓣上的,真实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