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守夜,心灯长明**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渐次稀落,最终化为零星的、仿佛从遥远梦境中传来的闷响。空气中浓郁的硫磺味尚未散尽,与家家户户飘出的年夜饭余香、新点燃的檀香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除夕夜的、复杂而令人心安的气息。
堂屋内,灯火通明。大大的八仙桌上,杯盘已大致撤下,换上了盛满瓜子、花生、桂圆、红枣的果盘,以及一壶酽酽的、用以提神守岁的热茶。炭盆烧得正旺,通红的炭块不时爆出一两点星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将温暖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房间的每个角落。
云岫到底年纪小,饱餐一顿后,又被米酒的那一点点后劲熏着,加之白日的兴奋与疲惫,此刻像只偎灶猫般蜷在母亲云娘子身边的矮凳上,脑袋一点一点,强撑的眼皮如同坠了千斤重担。沈砚虽坐得笔直,努力维持着清醒的姿态,但那刻意放缓的呼吸和偶尔失焦的眼神,也泄露了他的困倦。
沈夫人将一切看在眼里,柔声对云娘子道:“孩子们乏了,让他们先去歇息吧。守岁有心便是,不必硬撑这形式。”
云娘子低头看了看女儿小鸡啄米似的模样,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也是,强扭的瓜不甜。岫儿,阿砚,你们且去睡吧,明日一早还要精神抖擞地拜年呢。”
云岫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揉着眼睛就要站起来,却差点一个趔趄。沈砚下意识地伸手虚扶了一下,迅即收回,耳根微热。
“我送岫儿回房。”云娘子起身,搀着女儿,又对沈砚温和地说,“阿砚,你也快回屋歇着。”
两个孩子各自回房后,堂屋里顿时安静了许多,只剩下四位长辈。云大山和沈清远重新摆开了象棋棋盘,楚河汉界,厮杀起来。两位男人下棋的风格亦如其人:云大山攻势凌厉,喜欢横冲直撞,大有气吞山河之势;沈清远则步步为营,善于设局埋伏,讲究的是绵里藏针。棋局上时而剑拔弩张,时而陷入长考,倒也趣味盎然。
而另一边,云娘子和沈夫人则移步到了与堂屋相连的小偏厅,这里离炭盆稍远,更清静些。两人挨着一张小几坐下,几上放着一盏明亮的油灯和那壶热茶。
方才宴席上的热闹喧嚣褪去,此刻的宁静显得格外珍贵。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偶尔有一两声犬吠或更远处的鞭炮声传来,更反衬出屋内的温暖与安谧。
云娘子给沈夫人斟上一杯热茶,开口道:“沈家姐姐,今日真是辛苦你了。你那砂锅和八宝饭,可是给咱们这年夜饭增色不少,孩子们都爱吃极了。”
沈夫人双手接过茶杯,指尖感受着瓷壁传来的暖意,微笑道:“妹子快别这么说,我不过是添了两道小菜。倒是你,从早忙到晚,张罗这一大桌子饭菜,才是真辛苦。这过年的架势、气魄,还是得看你。”
这话并非全然客气。沈夫人出身江南书香门第,以往过年,虽也讲究,但多是精致雅洁的路数,何曾见过云娘子这般大开大合、充满生活原始力量的筹备过程?从蒸馍炸货到宰鸡烹鱼,每一道程序都透着土地的厚实与人情的滚烫,让她在疲惫之余,更感到一种新奇的、令人心安的充实。
“嗨,我们庄户人家,就图个热闹、实在。”云娘子摆摆手,自己也呷了口茶,目光落在跳跃的灯花上,语气带着感慨,“说起来,这竟是我们两家头一回在一起守岁过年。想想也是缘分。”
“是啊,”沈夫人轻声应和,眼神也柔和起来,“若非当日清远执意要来此定居,又恰巧与妹子家为邻,我们只怕还在南边,过着……过着那清冷年节。”她的话语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似乎想起了某些并不十分愉快的过往。
云娘子心思通透,虽不知沈家具体过往,但从沈夫人平素的言谈举止和偶尔流露的神情,也能猜度一二。她放下茶杯,将手轻轻覆在沈夫人略显冰凉的手背上,声音放得更缓:“姐姐,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咱们这儿虽说比不上南边繁华,但山清水秀,人心也朴实。往后啊,这年咱们就一起过,越来越红火!”
沈夫人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粗糙而温暖的触感,那是常年劳作的印记,却比任何绫罗绸缎都更让人感到踏实。她心头一热,眼底微微泛潮,反手握住云娘子的手,用力点了点头:“嗯,一起过!有妹子你们在,这心里……就格外暖和。”
这一刻,两位母亲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超越了邻里客套,是一种基于共同生活、相互扶持而生的真切情谊。她们是彼此孩子眼中温柔或能干的母亲,是丈夫身边贤惠的内助,但在此刻,她们也只是两个可以分享心事、互相取暖的女人。
沉默了片刻,沈夫人像是想起了什么,唇角弯起温柔的弧度,低声道:“妹子,你看岫儿和砚儿这两个孩子……”
云娘子立刻会意,眼中也漾起笑意:“姐姐也瞧出来了?我们家那野丫头,平日里咋咋呼呼,可一到了阿砚面前,倒知道害羞了。阿砚那孩子更是,话不多,可眼神总跟着岫儿转,心里明白着呢。”
“砚儿性子闷,亏得有岫儿这样活泼的带着他。”沈夫人语气里带着感激,“我是真喜欢岫儿那孩子,心地纯善,模样也好。”
“姐姐不嫌弃就好。”云娘子笑道,“阿砚懂事、稳重,又有学问,将来必定有出息。我们岫儿若能……那也是她的福气。”话未说尽,但意思已然明了。
两位母亲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对于子女未来那朦胧的可能,她们怀着同样的期盼与祝福,这份默契,让她们的心靠得更近。她们开始低声细语,说起孩子们小时候的趣事,说起持家过日子的琐碎经验,甚至说起各自娘家过年的一些不同风俗。油灯的光晕将她们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仿佛本就密不可分。
偏厅里絮语轻声,堂屋中棋局正酣。云大山一着“重炮将军”得意大笑,沈清远捻须沉吟,终是含笑认输。时间就在这静谧而温暖的氛围中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村里那口古旧的大钟,被守夜人敲响。“当——当——当——”浑厚而悠远的钟声穿透夜色,清晰地传入每家每户。
子时到了!
几乎在钟声响起的同时,原本渐趋寂静的村庄,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猛然间,四面八方再次爆发出惊天动地的鞭炮声!比傍晚时分更为密集、更为持久,如同滚雷般连绵不绝,宣告着旧岁正式辞去,新年隆重登场!
堂屋里的云大山和沈清远也放下棋子,走到院中,点燃了早已准备好的长长鞭炮。噼里啪啦的巨响震耳欲聋,红色的纸屑纷飞如雨。
偏厅里的两位母亲也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火光映亮的夜空,听着这象征辞旧迎新的喧闹。
“新年了。”云娘子说。
“是啊,新年了。”沈夫人应道,语气里充满了希望。
守夜,守的或许不只是时间,更是这份相依相伴的温情,是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共同期盼。在这辞旧迎新的节点上,两家人的心,如同这满院的灯火和鞭炮声一样,炽热、明亮、紧紧地联系在一起。除夕的守夜,就在这新旧交替的轰鸣与寂静交织中,圆满地落下了帷幕,而崭新的、充满无限可能的一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