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退尽时,第一缕阳光正漫过灰河村的稻穗灯。
楚昭明蹲在田埂边替小满系歪了的鞋带,草叶上的露珠沾湿了他的指节。
“哥哥。”盲童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尖微微发颤。
小满的头偏向南方,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阴影,“南边有声音......像好多人,好多好多人,喉咙里卡着碎玻璃,哭不出来。”
楚昭明的呼吸一滞。
他松开小满的手,闭目时,记忆里的“永喑城”突然翻涌——那是三年前他随秦般若执行任务时见过的废墟。
神谕说那里爆发了“情感暴动”,百万居民被施下“静默令”,从此不会笑、不会痛、连眼泪都凝结在眼眶里。
“是永喑城。”他睁开眼时,眼底燃着连自己都惊觉的灼意。
指腹轻轻碰了碰胸口未复苏的影契纹路,那里此刻竟泛着温凉的触感,像被什么温柔托住,“他们不是在哭,是在求。
求有人听见他们喉咙里的哑。“
青黍扛着一捆晒干的稻草走过田埂,草叶扫过楚昭明的肩。“要启动巡礼?”她把稻草往地上一放,掌心还沾着草屑,“我昨夜就和老周头商量好了,用稻草扎灯舟。”她蹲下来,指尖快速比划出形状,“骨架用去年收的糯稻秆,灯芯裹着咱们村人写的心愿纸——阿婆写‘想再给孙子蒸糖糕’,二牛写‘想教妹妹认星星’。”
“为什么是船?”影蚀者不知何时站在田埂另一侧。
他的影子被阳光拉得老长,心口那道焦痕在粗布短衫下若隐若现。
“灰河通着永喑城的护城河。”青黍抬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千与千寻》里无脸男给千寻金砂,可咱们给的是能发芽的光。
灯舟顺流漂,下游村子要是接了,就点岸火应。
星火串起来,总能烧到永喑城下。“
楚昭明望着她沾草屑的脸,突然想起秦般若说过的话:“真正的火种,从来不在祭坛上。”他蹲下身,帮青黍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需要多少灯舟?”
“一百零七艘。”青黍的手指在稻草上轻轻叩,“对应咱们村一百零七口人。”她转头看向正在晒谷场扎灯的村民,老阿婆颤巍巍地往灯芯里塞糖纸,小娃娃举着竹篾当剑在帮忙挑骨架,“从日出到日落,能扎完。”
虚烬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他的灰袍沾了晨露,归墟笔却不再藏在袖中,而是垂在身侧,笔锋处凝着若有若无的暖光。
小满歪头嗅了嗅,突然拽住楚昭明衣角:“哥哥,判官叔叔身上有松木香,像阿爹生前烧的线香。”
虚烬脚步一顿。
他望着晒谷场里晃动的人影,喉结动了动:“我......想跟着。”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归墟笔这两日总自己动,昨晚在书案上画了半幅《火树图》。”他摊开掌心,笔锋在空气中划出淡金色的痕,竟与村民们哼的《心火谱》一个调子。
“判官叔叔,你在画歌吗?”小满松开楚昭明,摸索着往虚烬方向走。
影蚀者赶紧上前半步,虚烬却先弯下腰,攥住小满的手腕,把归墟笔轻轻塞进盲童手里。
“《楚辞》说‘路漫漫其修远兮’。”他的声音发涩,指腹蹭过小满手背上的薄茧,“可我走了三百年的路,今天才知道,回头的路,也有灯。”
第一艘灯舟下水时,夕阳正把灰河染成蜜色。
青黍捧着灯舟走到河边,灯芯上的火苗被她护在掌心,像护着什么易碎的梦。“起船。”她轻声说,松开手。
灯舟晃了晃,载着“想再给孙子蒸糖糕”的心愿,顺着水流漂远。
三十步外的芦苇荡里突然亮起一点火光——是下游的石泉村。
老猎户举着松明火把站在岸边,冲他们用力挥手。
楚昭明望着河面渐次亮起的星火,喉咙发紧。
他摸出怀里秦般若留下的半块玉珏,凉意透过掌心渗进血脉。“《心灵奇旅》说火花不是目标,是想活着的感觉。”他对着晚风低语,“可今天,活着,就是点灯。”
虚烬站在他身侧,归墟笔突然剧烈震颤。
他顺着笔锋方向望去,南边的云层下,有一点极淡的光正在爬升——像某户人家的油灯,无风自亮。
“该走了。”影蚀者扛起装灯舟的竹筐,焦痕处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红,“再赶十里路,能到破庙过夜。”
队伍启程时,暮色已漫上青山。
小满牵着虚烬的手走在中间,归墟笔在两人之间晃着,画出细碎的光痕。
青黍落在最后,时不时弯腰捡被风吹散的稻草,说要给灯舟补补骨架。
夜宿的荒庙破门在晚风中吱呀作响。
影蚀者捡了堆枯枝生起火,火星子噼啪着窜向发黑的房梁。
楚昭明靠在墙根打盹,迷迷糊糊间,听见影蚀者轻声说:“我守上半夜。”
然后他就坠入了梦境。
那是片混沌的雾,雾里有双金瞳缓缓睁开。
“七印归心......”
声音像古钟振荡,在他太阳穴里嗡嗡作响。
楚昭明想抓住那声音,雾却突然散开,只余下荒庙外的风声,和影蚀者拨弄火堆的轻响。
荒庙的夜比想象中冷。
影蚀者蜷在火堆旁,后背抵着破门的缝隙,风从裂口里钻进来,掀起他短衫下的焦痕,像块被烧皱的老树皮。
楚昭明的呼吸渐渐沉下去时,他往火里添了把枯枝,火星子噼啪炸开,在斑驳的墙面上跳成细碎的光。
这是楚昭明第三次坠入那个雾里的梦。
金瞳在混沌中睁开时,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像有面鼓在太阳穴里擂。“七印归心,非为成神,乃为铺路。”老者的声音裹着青铜的震颤,“你播的不是火,是‘存在’的证明。”他想伸手触碰那双眼,雾却突然散了——荒庙的风灌进领口,他猛地惊醒,冷汗浸透了后背。
火堆的光映着影蚀者的侧脸。
那人半躬着身子,像只护崽的老兽,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掌心虚虚拢着什么。
楚昭明眯眼细看——是盏巴掌大的心火灯,灯芯上的火苗被影蚀者的体温烘得暖黄,在风里晃而不熄。
“醒了?”影蚀者没回头,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石片,“后半夜风大,这灯是青黍塞给小满的,说要替永喑城的娃娃们留个引。”他动了动肩膀,让自己的影子更严实地罩住灯盏,焦痕处的皮肤在火光下泛着暗红,“你睡的时候说梦话,喊‘阿若’。”
楚昭明喉结动了动。
他摸出怀里的半块玉珏,凉意顺着指尖爬进血脉:“你......不怕被系统追杀?”他知道影蚀者说的“系统”是什么——盘古之眼的监视,神谕的清算,所有敢点燃“人道”的人,都该被抹进历史的尘埃里。
影蚀者终于转头。
他的眼睛在阴影里发亮,像两块淬过火的铁:“《钢之炼金术师》说‘等价交换’。”他抬起手,指腹轻轻碰了碰灯芯,火星子溅在他掌纹里,“可三百年前,我用命换力量,换得她的骨灰都被风卷走;三百年后,我用这条快烂透的命换一次......”他的声音突然哽住,“换一次记住她的权利。”
楚昭明这才注意到,影蚀者胸前的焦痕形状——分明是朵半开的玉兰花,和秦般若发间的银簪纹路一模一样。
“该走了。”影蚀者猛地站起身,用粗布袖口抹了把脸,把心火灯塞进楚昭明手里,“再磨蹭,赶不上断桥的晨雾。”
队伍是在卯时三刻摸到断桥头的。
青黍的灯舟还剩最后七艘,用稻草绳捆在竹筐里,沾着晨露的稻秆在她肩头晃。
小满攥着虚烬的衣角走在最前,盲童的耳朵微微颤动,像只警觉的小兽。
楚昭明望着横在河面的断桥,喉间发紧——桥那头的空气泛着青灰色,像块被揉皱的玻璃,那是“静默令”的结界,连鸟雀都绕着飞。
“我来。”楚昭明往前跨了一步,影契纹路在胸口发烫。
他能感觉到盘古之眼的窥视,像根冰针刺进后颈,但此刻他不在乎。
永喑城的哭声还在他耳边嗡嗡作响,那些卡在喉咙里的哑,该有人替他们喊出来。
“不用。”小满突然拽住他的裤脚。
盲童仰起脸,睫毛上沾着露水,“他们来了。”
最先亮起的是东边的火光。
楚昭明转头时,看见石泉村的方向有一点红,接着是南边——三棵树村的老槐树上挂起了灯笼;西边的山坳里,破窑村的窑工们举着陶灯跑上山顶;北边更远的地方,连他从未到过的云溪渡,都有星星点点的光浮起来,像落在人间的星子。
“我们记得——”
第一声低诵从风里钻出来时,楚昭明的瞳孔骤缩。
那是石泉村老猎户的声音,混着破窑村小娃的奶音,青黍娘家阿婆的颤音,所有被神谕抹去“情感”的人,所有被系统判定“无用”的人,他们的声音像涨潮的河,漫过断桥,漫过结界:
“我们愿生——”
“我们不认命——”
结界开始震颤。
青灰色的光膜上裂开蛛网状的细纹,楚昭明看见虚烬的归墟笔在发光,笔锋处的暖光顺着声浪往前涌,像根缝补天地的线。
虚烬突然抬头,他的灰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归墟笔在掌心转了个圈,笔尖重重压在结界上——
“允许——情感存在。”
笔锋落下的瞬间,天地间响起玻璃碎裂的脆响。
青灰色的光膜炸成星屑,露出桥那头的永喑城。
楚昭明看见城墙上的藤蔓在抽芽,街角的老妇人蹲在地上,双手捧着什么——是她孙子的糖糕,糖霜在晨露里闪着光。
“哥哥。”小满扯了扯他的手,指向天空。
楚昭明抬头。
夜空的星群不知何时重新排列,连成“心火谱”的形状,每颗星都在轻轻颤动,像被谁用指尖拨了一下。
风从永喑城方向吹来,带着若有若无的甜香,像是糖糕的甜,又像是......心跳声。
很轻,很弱,却确凿无疑的心跳声。
影蚀者突然抓住楚昭明的手腕,他的手指在发抖:“是她......是阿若的心跳。”
楚昭明的呼吸停滞。
他望着永喑城的方向,那里的晨雾正在散开,露出城门上斑驳的刻痕——是秦般若的剑痕,三年前她为救他留下的。
半块玉珏在他掌心发烫,烫得他眼眶发酸。
“她沉睡,我就替她走完剩下的路。”他对着风说,声音轻得像句誓言。
小满歪头笑了,盲童的脸在晨光里亮得像团火:“哥哥,你看,桥那边的光,比星星还亮。”
楚昭明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断桥头的晨雾里,不知何时站了个身影。
那人穿着褪色的灰袍,手里提着盏心火灯,灯芯上的火苗跳得欢快,把影子拉得老长,像在等谁过去。
而桥那头的永喑城,有个被封印百年的声音,正随着心跳,轻轻哼起《心火谱》的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