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雨中解元
秋闱第三日,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悬在贡院上空。沈砚之刚在策论卷末落下最后一笔,窗外的雨便“哗”地泼了下来,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棂上,噼啪作响,惊得不少考生手一抖,墨汁在卷上晕开小团污渍。
“完了完了,这雨怕是要淹了贡院!”后排有人低呼,笔杆都掉在了地上。贡院地势低洼,往年秋汛总免不了积水,此刻雨声如雷,檐下的水流成了瀑布,连空气里都飘着潮湿的焦虑。
沈砚之却异常平静。他放下笔,看着卷上“民生策”的题目,又望了眼窗外白茫茫的雨幕,忽然想起昨日勘察贡院周边河道时的情景——西北角的排水渠被淤泥堵了大半,若雨势再大,积水怕是要漫进号房。
他犹豫片刻,取过备用的宣纸,提笔蘸墨,在卷末空白处添了段小字:“附:雨涝防治三策——一者,速清贡院西北渠淤,可组织杂役用竹筐运泥;二者,将号房垫高半尺,用砖石垒基;三者,预挖引流沟三条,接通城外主河,引水排涝……”字迹力透纸背,竟比正文更显急切。
收卷官来收卷时,见他卷末多了段“题外话”,眉头皱了皱:“考生当专心作答,怎可妄议杂事?”
沈砚之拱手道:“大人,雨势若不停,恐影响后续考试。此三策虽琐碎,却关乎数百考生安危,也算‘民生’之一端。”
收卷官愣了愣,看着纸上条理分明的对策,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将他的卷子单独放在了一边。
三日后放榜,雨还没停。贡院外的照壁下,举子们撑着油纸伞,挤成一团,伞面碰撞的声响混着雨声,像一锅沸腾的粥。沈砚之站在人群外围,青衫被雨水打湿了大半,紧贴在身上,却浑然不觉。他望着那片被雨水冲刷的红榜,目光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搜寻,心里竟不像县试、府试时那般紧张,只想着:若能中,便有机会把那三策递上去,至少让贡院少受些涝灾。
“解元!沈砚之!”唱榜官的声音穿透雨幕,带着几分激动,“乡试第一,沈砚之!”
人群猛地炸开,伞都挤掉了好几把。“哪个沈砚之?是不是那个府试榜首的沈砚之?”“听说他卷末还写了治水策,主考官拍着桌子夸呢!”
沈砚之怔住了。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下巴尖汇成细流,他望着红榜顶端那三个被雨水洇得更深的朱字,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塞给他的那半块炊饼。
那时也是这样的雨天,父亲躺在病榻上,枯瘦的手攥着他的手腕,把硬得硌人的炊饼塞进他掌心:“做清官……要像包拯般硬气……”饼屑混着父亲的体温,在他手心里焐出潮湿的印子。此刻,捷报被雨水打湿,边角微微发皱,捧在手里,竟和当年那半块炊饼一样,沉甸甸的,带着穿透岁月的温度。
“沈公子!沈解元!”主考官的幕僚撑着伞挤过来,把他往贡院里引,“主考大人请您去见一面!”
正堂内,主考官——新任的河南巡抚,正对着沈砚之的卷子赞叹不已。见他进来,巡抚连忙起身,手里还捏着那份策论:“沈贤弟,你这卷末三策,救了贡院啊!昨日按你说的清淤挖沟,果然没积水,连布政使都夸你‘有经世之才’!”
他指着卷上的“民生策”,目光发亮:“你论‘农桑需算亩,治水需量河’,句句落到实处,不像那些空谈义理的文章。尤其这句‘为官者,当见雨则思涝,见饥则思赈’,简直说到了根子上——此卷当为天下师!”
沈砚之躬身行礼:“大人谬赞,学生只是说了些实话。”
“实话最是难得!”巡抚抚掌大笑,“如今朝堂上,缺的就是你这样既懂经义,又通实务的年轻人。好好干,将来必成大器!”
离开贡院时,雨渐渐小了。沈砚之捧着捷报,走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鞋底踩过水洼,溅起细碎的水花。腕上的羊脂玉镯被雨水洗得愈发温润,贴着皮肤,传来安稳的凉意。他想起母亲说的“平安就好”,想起父亲的“先忧后乐”,忽然觉得这顶“解元”的帽子,不是荣耀,而是沉甸甸的嘱托——就像那半块炊饼,要他嚼出人间的滋味,更要他扛住世道的风雨。
街角的酒肆里,李修文正举着酒杯等他,见他进来,笑着挥手:“沈解元,可算把你盼来了!我就知道,这榜首非你莫属!”
沈砚之在他对面坐下,将捷报小心地放在桌边,雨水顺着衣角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还没到庆功的时候。”他看着窗外渐晴的天色,“雨停了,该去看看那些引流沟通了没有。”
李修文愣了愣,随即大笑起来:“果然还是你!来,先干了这杯——敬你这雨中解元,也敬你心里那本装着百姓的账!”
酒杯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盖过了窗外最后几声雨滴。沈砚之望着杯中的酒,映出自己清瘦却坚定的脸,忽然明白,所谓“解元”,解的不仅是考题,更是这世道的困局;元者,始也,是他走出乡野、走向更广阔天地的开始,也是他践行“硬气”与“忧乐”的新起点。
而那半块炊饼的余温,和腕上玉镯的凉意,终将陪着他,一步步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