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东南的群山被浓得化不开的绿意覆盖,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泥土的湿润气息和远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侗族大歌。浪寒初住在寨子里的民宿,木结构的吊脚楼,推开窗就是层层叠叠的梯田和缭绕的云雾。这里的时间流速仿佛与星城不同,缓慢,宁静,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
她的工作室设在寨子中心的非遗工坊里,每天和几位年长的苗绣娘一起工作。老人们的手布满岁月的痕迹,却灵巧得不可思议,指尖翻飞间,五彩的丝线便在深色的土布上绽放出繁复绚丽的花鸟鱼虫、古老传说。她们不太会说普通话,交流更多依靠手势、眼神和笑容。
浪寒初最初有些无从下手。她带来的现代设计草图,在绣娘们看来过于“空”和“冷”。一位叫阿婆的绣娘,拿起她画的一幅以“水流”为灵感的设计图,摇了摇头,用生硬的汉语夹杂着苗语说:“水,不是这样的。我们的水,有鱼的影子,有太阳的金光,有蝴蝶翅膀的颜色。”
她拉着浪寒初走到工坊外,指着山下在阳光下粼粼闪烁的溪流,让她看,让她听,让她感受。浪寒初怔住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囿于工作室和都市的灵感,在这片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面前,显得多么苍白。
她放下了草图,拿起了绣绷,像一个最笨拙的学生,从最基本的针法开始学起。丝线穿过指尖,带来微涩的触感。她不再急于求成,而是沉浸在这种缓慢的、一针一线的劳作中,感受着丝线与布匹的对话,感受着将自然万物、将美好祈愿一点点“织”进纹样里的过程。
偶尔休息时,她会走到信号稍好的山坡上,给苏鹏发信息,分享看到的云海,听到的山歌,或者只是一片形状奇特的叶子。附上的,可能还有她练习针法时歪歪扭扭的作品。
苏鹏的回复总是很快,哪怕是在深夜。他会发来念初咿呀学语的短视频,小家伙又长出了一颗小牙,或者抓住了他递过去的摇铃。他会告诉她,周芳在欧洲市场取得了关键突破,赵阳又拿下了一个重要城市的点位,王晓慧正在接触一家顶级的战略投资者。
隔着屏幕,隔着千山万水,他们分享着彼此的世界,一个在古老的山寨里寻找艺术的根脉,一个在繁华的都市中守护着家和事业的疆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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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城,江畔的公寓。
苏鹏确实在经历着一种全新的挑战。浪寒初离开的第一天晚上,苏念初似乎就意识到了母亲的缺席,变得格外焦躁,哭闹不休,拒绝奶瓶,只肯要妈妈。苏鹏抱着他在客厅里来回走了大半夜,哼唱了所有能想到的摇篮曲,几乎精疲力尽。最后,是月嫂有经验,用一件浪寒初常穿的睡衣包裹住孩子,那熟悉的气息才让小家伙渐渐安静下来,抽噎着睡去。
苏鹏看着儿子睡梦中还微微蹙着的小眉头,心里又酸又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浪寒初平日付出的、那些看似寻常的陪伴与照料,是多么细致和不易。
他开始严格规划自己的时间。白天高效处理公务,将能授权的坚决授权,必须由他决策的事情集中在上午处理完毕。下午准时回家,接手照顾念初。他学会了判断儿子不同哭声的含义,是饿了,困了,还是需要换尿布。他甚至在一次视频会议中,一边沉稳地听着下属汇报欧洲市场的竞争分析,一边面不改色地给怀里正啃手手的儿子擦掉口水。
周芳、赵阳他们来家里汇报工作,常常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苏鹏坐在沙发上,腿上放着笔记本电脑,怀里靠着正玩玩具的苏念初。他听着汇报,不时提出精准的问题或指示,手下却还能分心扶住差点从沙发上滑下去的儿子。
“鹏哥,你这奶爸当得是越来越专业了。”赵阳忍不住打趣。
苏鹏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捏了捏儿子胖乎乎的脸蛋:“没办法,家里领导外出考察,我得守好大本营。”
他偶尔也会感到疲惫,尤其是在深夜,处理完工作,看着身边空荡荡的枕头,思念会如同潮水般无声漫上。他会点开手机里浪寒初发来的照片,看她穿着苗族的百褶裙,坐在工坊里低头刺绣的侧影,背景是古老的木窗和远山。那一刻,所有的疲惫似乎都被抚平了。他知道,她正在另一个世界里,经历着属于她的、重要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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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寒初在苗寨的第十天,终于找到了融合的灵感。
她不再试图将现代设计强加于苗绣,而是尝试用苗绣的技法和美学语言,去重新诠释她所理解的现代情感与自然意象。她将苏鹏和念初的轮廓,用极细的丝线,以近乎写意的方式,绣在一片象征着守护与生命的繁茂枝叶之间,取名为《家·山》。又将苗绣中常见的蝴蝶纹样,与她擅长的流光色彩结合,绣出了一幅如梦似幻的《蝶梦》,仿佛是她艺术生命破茧重生的隐喻。
阿婆看着她的新作品,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笑容,用生硬的汉语说:“对了,这样,就对了。有老根,也有新芽。”
浪寒初看着绣绷上逐渐成型的作品,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与满足。这种扎根于泥土、从古老技艺中生长出来的创作,让她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扎实而磅礴的力量。
晚上,她和苏鹏视频。信号断断续续,画面里的他似乎清瘦了些,但眼神依旧沉稳。他抱着已经睡着的念初,给她看儿子恬静的睡颜。
“你看,他今天自己抓着磨牙棒玩了很久,都没哭。”苏鹏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笑意。
浪寒初看着屏幕里的一大一小,眼眶微微发热。“我这边也很顺利,找到了感觉,作品快完成了。”
“我就知道你可以。”苏鹏的目光透过屏幕,温柔而笃定地落在她脸上,“我和儿子,等你回来。”
简单的几句话,却让浪寒初充满了力量。她挂断视频,走出民宿,站在星空下的露台上。黔东南的夜空,星河低垂,仿佛触手可及。山风带着凉意,吹动她的发丝。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清甜草木香的空气,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这山间的风、这古老的技艺、这遥远的牵挂,洗涤得更加通透和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