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庄的晨雾裹着新麦的香气漫过田埂时,红孩儿正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用烧红的铁钎在树皮上刻字。他刻得很慢,每一笔都像在描摹某种新生——“陈家庄学堂”五个字,边缘还留着焦黑的毛刺,倒比雕漆的更添几分野气。
“红哥!”小桃从村里跑出来,发辫上沾着草屑,怀里抱着个粗陶碗,“阿娘说,今早特意熬了小米粥,给您垫垫肚子。”她踮脚把碗递过去,瞥见树上的刻痕,歪着脑袋问:“红哥哥,您这是在写啥?”
“学堂名儿。”红孩儿接过碗,喝了一口,烫得直吸气,“等唐僧师父来了,咱陈家庄也办学堂,教娃们识字、算术,再学些……”他挠了挠后颈,“学些能让自己当家作主的本事。”
小桃的眼睛亮了亮:“像妖族的学堂那样?”
“对!”红孩儿把碗重重一放,“妖族能自己管山头,咱们人族也能自己管村子!等学堂开了,你第一个去当学生!”
小桃涨红了脸去捂他的嘴:“红哥哥又拿我打趣!”她转身往村里跑,发梢扫过田埂上的野菊,惊起几只白蝶。
日头升到竿头时,唐僧的身影出现在村口。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袈裟,紫金钵用粗布包着,手里还攥着半块烤红薯——是前日在路上遇到的老丈硬塞的。红孩儿赶紧迎上去,却被唐僧叫住。
“红施主。”唐僧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你说的‘学堂’,可是要教人族的孩子?”
“对!”红孩儿把唐僧往村里引,“陈家庄的娃们都该识字,该算账,该知道自己的地契咋写,该明白……”他顿了顿,“该明白,咱人族不是谁的奴才。”
唐僧的眉峰微微一动。他想起前日在广寒宫,嫦娥对他说:“你带的徒儿们,该去看看人间的烟火。”此刻望着陈家庄的青瓦白墙,听着远处传来的打谷声,他忽然懂了——所谓“普度众生”,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点化,是蹲在田埂上,教农夫认地契上的“亩”字;是坐在漏雨的屋檐下,教妇人算清卖鸡蛋的账。
“阿爹!”
一声清脆的喊叫惊得唐僧驻足。村东头的老槐树下,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正攥着块碎布,往树杈上系——那是她娘用旧衣服给她做的书包。她看见唐僧,眼睛突然亮起来,跑过来拽他的袈裟角:“师父,您是来教我们识字的吗?”
唐僧蹲下来,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小施主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穗!”小丫头仰起脸,脸上的泥印还没擦干净,“我阿娘说,您是大唐来的高僧,会讲好多故事,还会写好多字!”
“阿穗。”唐僧摸了摸她的头,“师父不仅会讲故事,还会教你认‘阿穗’这两个字。你看好——”他从怀里掏出支炭笔,在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阿”字,“这是你的名字,记住了吗?”
阿穗用力点头,跟着在地上描:“阿……阿穗!”
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几个扛着锄头的村民跑过来,为首的老丈抹着汗:“唐师父,可算把您盼来了!俺们村西头的地被山洪冲了,地契上的‘四至’写不清,天庭的差役说要收‘勘误费’,俺们……”
“地契?”唐僧接过老丈递来的黄纸,“我看看。”
纸上的字歪歪扭扭,墨迹晕染得像团乱麻。唐僧指着其中一行:“这‘东至老槐树’,该是东边以老槐树的树根为界;这‘西至溪流’,是西边以溪水的中心线为界。”他抬头看向村民,“你们看,地契不是天书,是咱们自己的地,该自己看明白。”
“可俺们不认字啊!”另一个村民挠着头,“从前都是里正代笔,他说啥就是啥……”
“从今往后,你们自己写。”唐僧从怀里掏出本《千字文》,是他在长安书坊淘的,老板听说他要送给“人族学堂”,硬是少收了五文钱,“这书,你们慢慢看。等认全了,俺再教你们写地契、算粮钱。”
阿穗突然拽了拽唐僧的袈裟:“师父,我能先学‘穗’字吗?”
“当然。”唐僧蹲下来,握住她的手,“你看,‘穗’是禾字旁,右边是‘惠’——禾苗得雨露,便是穗。”他的指尖划过她的掌心,“这字,要一笔一画写,就像过日子,急不得。”
村民们围过来,有的踮脚看地契,有的跟着唐僧念“禾”“惠”,连平时最腼腆的寡妇都凑过来,指着“穗”字问:“师父,我家娃也叫穗,能教她吗?”
“能。”唐僧的声音里泛起暖意,“等学堂开了,你们都来。”
暮色渐浓时,唐僧坐在陈家庄的晒谷场上,借着夕阳教孩子们写字。阿穗握着炭笔,歪歪扭扭地写“穗”字,唐僧在旁边轻声纠正:“横要平,竖要直,像你阿娘纳的鞋底,扎实。”
红孩儿蹲在不远处,望着这一幕,忽然想起前日在妖族议事厅,白骨精说:“妖族要学的是‘自己管自己’,人族要学的,是‘自己信自己’。”此刻望着孩子们眼里的光,他忽然懂了——所谓“觉醒”,从来不是推翻什么,是捡起被踩进泥里的尊严,是相信“我能”。
“红哥。”阿穗举着写好的“穗”字跑过来,“您看,我写对了吗?”
红孩儿接过纸,眯眼看了看:“对!比俺老猪当年写的‘杀’字还工整!”
孩子们哄然大笑。唐僧望着他们,又看了看远处的田埂——那里有个身影正扛着锄头往家走,是前日帮他系书包的老丈。老丈的脚步比往日轻快,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谣:“唐僧师父来,学堂开起来,娃们识字多,日子甜似糖……”
风卷着新麦的香气吹来,唐僧忽然想起五百年前取经时,路过的那些村庄。那时他总觉得,人间的苦难是天注定;如今他才明白——苦难是天灾,但希望,是人自己种出来的。
而陈家庄的晒谷场上,阿穗正把“穗”字贴在树杈上,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上面,把“穗”字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根连接过去与未来的线。
线的一头,是三百年前被踩进泥里的尊严;线的另一头,是此刻孩子们眼里的光。
这光,会越传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