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现场
咸丰八年(1858年)六月,曾国藩再次离开湘乡,心境与前次出山时已截然不同。丧父的悲痛沉淀在心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洗净铅华后的沉稳与清明。他不再像个满怀激愤、急于证明自己的斗士,而更像一个手握棋谱、准备落子的弈者。他深知,天下这盘残局,不能再靠蛮力硬碰,而需耐心、谋略与人望。
此次朝廷给他的名义是“办理浙江军务”,但他心里清楚,真正的舞台在安徽,在长江沿岸,在太平天国的腹心地带。他首先奔赴江西,与苦撑待变的旧部会合。湘军将士见到主帅归来,士气为之一振。曾国藩没有急于发动攻势,而是先安抚人心,整顿营伍。他召见各营将领,嘘寒问暖,检讨自己过往“性情过激”之处,肯定大家坚守之功。这股谦和坦诚之气,迅速弥合了因他离营而产生的些许隔阂。
很快,他接到了新的任命:援救安徽。这正合他意。安徽是太平天国天京的西大门,也是其粮饷重要来源地。要撼动洪杨根本,必须经营安徽。
但单凭他手中力量,远远不够。曾国藩“悟道”后的首要战略转变,就是从“单打独斗”转向“联合作战”。他深知,必须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形成合力。他的目光投向了几位关键人物。
第一人是胡林翼。 此时胡林翼已是湖北巡抚,坐镇武昌,手握湖北军政财大权,是湘军最重要的后方支柱和盟友。胡林翼才干超群,视野开阔,且对曾国藩极为敬重支持。曾国藩抵达湖北与胡林翼会面,两人在武昌促膝长谈,通宵达旦。他们达成高度共识:欲平江南,必先取安庆;欲取安庆,必先固湖北、江西根本。 胡林翼慨然承诺,湖北全力保障曾国藩东征之军的饷需,并派麾下精兵强将(如李续宾部,此时李已战死于三河,但余部犹在)协同作战。曾、胡结成了晚清最牢固、最高效的政治军事联盟,时人并称“曾胡”。
第二人是左宗棠。 左宗棠此时仍是湖南巡抚骆秉章的高级幕僚(实际掌权者),才华横溢,但性格狷介狂傲,与曾国藩素有旧谊,也曾有龃龉。曾国藩再次出山后,对左宗棠表现出极大的包容和主动。他上奏朝廷,极力称赞左宗棠的才能,建议重用。当左宗棠因性格得罪官场、遭人弹劾陷入困境时(“樊燮案”),曾国藩又多方奔走营救,甚至不惜以自身前程担保。左宗棠虽嘴上不服,但心里感念,后来独当一面编练“楚军”,成为平定太平天国的一支重要方面军,与曾国藩形成了战略配合。曾国藩此举,不仅赢得一个强力盟友,更展现了其容人之量。
第三人是李鸿章。 李鸿章是曾国藩的翰林院晚辈,也是其门下弟子,此时正在曾国藩幕中参赞军务。曾国藩敏锐地看出李鸿章才大心细,机变过人,是独当一面的帅才。他不仅让李鸿章参与核心机密,更有意加以磨砺。一次,曾国藩命李鸿章起草一份重要奏章,李鸿章精心撰写,自觉文采斐然。曾国藩看了却摇摇头,提笔删改多处。李鸿章心中不服,暗觉老师文章过于质实。待奏章发出,朝廷嘉许,效果极佳。李鸿章私下对比原稿与改稿,才恍然大悟:老师所改,皆在稳妥扎实、切中要害、不留把柄之处,非为文采,实为政治老练。此事对李鸿章影响至深。后来上海告急,江苏士绅乞师,曾国藩力排众议,决定派兵援沪,并将组建、统帅这支新军的重任,交给了年仅三十九岁的李鸿章。这就是日后威名赫赫的淮军的起源。曾国藩不仅给兵(调拨部分湘军骨干)、给饷、给政策,更在李鸿章临行前,以“练兵学战为性命根本”相赠,倾囊相授。他对李鸿章的提携,既是慧眼识人,也是为湘军集团开辟新的战略支点,更是其“慎选替手”长远眼光的体现。
在团结各路英杰的同时,曾国藩与胡林翼反复推演,最终确立了清晰的三步走战略:
1. 稳固后方:确保湖北、江西基地稳固,保障饷道畅通。
2. 廓清两翼:扫清安庆外围州县,逐步收紧包围圈。
3. 中心开花:集中全力,攻克安庆。
其中,“夺取安庆”被曾国藩提到了前所未有的战略高度。他在奏折和书信中多次强调:“安庆一军,关系淮南之全局,将来即为克复金陵之张本。” “中原之形势,不在金陵,而在安庆……此诚不可不争之地。” 他将安庆视为太平天国的“七寸”,拿下安庆,就等于扼住了天京的咽喉,截断了其与长江上游的联系和物资补给,天京将成为一座孤城。
为实施这一战略,他与胡林翼作了精密分工:胡林翼坐镇湖北,调度全局,并派多隆阿等部从北岸进军,牵制太平军;曾国藩则亲自指挥曾国荃、鲍超、张运兰等部,从南岸步步推进,直逼安庆。
咸丰九年(1859年)至十年(1860年),湘军以惊人的耐心和韧性,执行这一战略。他们不再追求闪击战,而是稳扎稳打,每得一地,必深沟高垒,巩固后方,再图进取。太平军虽多次试图解围,但在湘军坚固的营垒和协同作战面前,屡屡受挫。曾国荃部更是展现出强悍的攻坚能力和坚韧的意志,像一颗钉子,牢牢楔在安庆城下,开始漫长的围城。
然而,就在曾国藩全神贯注于安庆前线时,北方局势骤变。咸丰十年(1860年),英法联军攻入北京,火烧圆明园,咸丰皇帝仓皇逃往热河。天下震动!朝廷急令曾国藩、胡林翼等派兵“勤王”。
这对曾国藩是前所未有的考验和诱惑。北上“勤王”,是臣子大义,也是扬名天下的机会,或许还能在京城政局中占据主动。但安庆围城正到关键时刻,一旦抽兵北上,前功尽弃,太平军势必反扑,整个战略将全盘崩溃。
幕僚们争论激烈。许多人主张立即北上,以表忠心。曾国藩在巨大的压力下,展现出惊人的战略定力。他反复权衡,并与胡林翼秘密商议,最终判断:英法联军意在通商索赔,并非要颠覆清朝,其患在“肢体”;而太平天国是要“挖心”,是根本之患。且北方路途遥远,湘军不习北方水土,仓促北上未必能解京师之危,反而可能两头落空。
于是,他采取了一个极为巧妙、也承担巨大政治风险的策略:拖延。他上奏表示坚决响应勤王号召,但详细陈述调兵、筹备粮饷、选择路线需要时间,同时恳请朝廷在亲王重臣中另选统帅。实际上是在等待局势变化。果然不久后,《北京条约》签订,联军退兵,勤王事态缓解。曾国藩得以继续专注安庆战事。
这一决策,体现了他“大局为重,不拘泥虚名”的新境界,也标志着他已成长为能够独立判断天下大势、并敢于为战略目标承担政治责任的顶尖统帅。
安庆城外,战云密布。城内守军日渐饥疲,城外湘军壕墙愈筑愈坚。一场决定两个政权命运的决战,已如箭在弦上。而曾国藩,这个曾经跳水自杀的败军之将,如今正立于中军帐内,眼神平静地凝视着安庆城图,手中握着的,是整个战局的枢纽。
客观评价
咸丰八年至十年的布局期,是曾国藩作为战略家才华的集中展现,也是湘军集团从一支地方武装升格为决定帝国命运的核心力量的转折点。
1. 从“将才”到“帅才”的飞跃:此前,曾国藩更多是湘军的创建者和精神领袖。而这一时期,他展现出的是全局统筹、战略规划、合纵连横的最高层级统帅能力。他不再局限于指挥具体战役,而是谋划整个长江中下游战场的棋局,并成功协调胡、左、李等性格能力各异的关键人物,构建了一个高效的协作网络。这是其角色本质的升华。
2. “安庆战略”的卓越眼光:将安庆而非南京作为首要战略目标,体现了曾国藩深邃的地理政治洞察力和巨大的战略耐心。他看到了长江战役的“枢纽”所在,不惜以长达两年的时间和巨大资源投入,进行一场艰苦的围点打援。这一决策抓住了太平天国防御体系的关键弱点,是最终获胜的基石。其战略思维的严谨和长远,远超当时清廷绝大多数官僚。
3. 人际关系艺术的成熟:处理与胡林翼、左宗棠、李鸿章的关系,堪称官场与合作的典范。对胡,是真诚的同志式联盟;对左,是包容的折节下交;对李,是精心的培养提携。他懂得如何运用情感、利益、道义和权术,将杰出人才凝聚在自己周围或转化为盟友,形成强大的集团合力。这背后,是他“大悔大悟”后“外圆内方”处世哲学的成功实践。
4. 政治定力的惊人展现:“勤王”事件中的抉择,是曾国藩政治生涯中最冒险也最显魄力的一步。他顶住了“不忠”的道德压力和巨大政治风险,做出了符合根本战略利益的理性判断。这证明他已超越了传统士大夫“愚忠”的层面,具备了以国家实际利害(在他心中,王朝存续与平定太平天国是一体的)为最高准则的务实政治家素质。
这一时期的曾国藩,已完成了从“理学名臣”到“中兴统帅”的全面塑造。他布下的棋局,不仅关乎一场战争的胜负,更在无形中重塑着晚清的政治权力格局。接下来,就是在这精妙布局上,落下那枚最血腥、也最决定性的棋子——攻克安庆。
战略已定,布局已成。曾国荃的“吉字营”如铁桶般将安庆死死围住,深壕高垒,断绝一切接济。城内粮食告罄,甚至出现人相食的惨剧;城外,太平天国最骁勇的忠王李秀成、英王陈玉成,调动数十万大军,发起一轮又一轮惊涛骇浪般的解围攻势。安庆,成了吞噬生命的巨大漩涡。湘军能否顶住这最后的疯狂反扑?曾国藩与千里之外的弟弟曾国荃,又将如何应对这场意志与鲜血的终极考验?决定天国命运的绞索,正在一寸寸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