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他来过了?钱……家里的钱……被他拿走了?”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濒死般的绝望。
桂香再也忍不住,泪水汹涌而出,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泣不成声:“拿走了……都拿走了……二十一块多……他说……夏收之后……要……要一次性还清剩下的……”
“噗——”
陈满仓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那血不是鲜红的,而是带着煤尘的暗红发黑,溅在门口的土地上,触目惊心。他身体一软,再也支撑不住,直挺挺地向前倒去。
“满仓!”
“爹!”
桂香和招娣的惊呼声同时响起。桂香拼命想抱住他,却被带得一起跌坐在地上。陈满仓倒在她怀里,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只有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着,发出可怕的嗬嗬声,嘴角不断溢出暗色的血沫。
“招娣!快!快去请……请村里的赤脚医生!”桂香抱着丈夫滚烫而轻飘飘的身体,声音凄厉地朝着吓呆了的女儿喊道。
招娣如梦初醒,放下土生,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冲出家门,瘦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村巷里。
桂香抱着昏迷不醒的丈夫,坐在冰冷的地上,看着他嘴角不断溢出的黑血,感受着他生命力的急速流逝,再看看手里那个还带着他体温和血汗的三十块钱……巨大的悲痛、绝望、愤怒和无助,像无数把尖刀,将她切割得支离破碎。
她男人的命,家里最后的积蓄,他们所有的挣扎和希望……都抵不过那冰冷的五十块钱,抵不过王德贵口中那不容置疑的“政策”。这三十块钱,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手心剧痛,也烫穿了她的心。
她仰起头,望着屋顶那被烟熏黑的椽子,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地流淌,混合着丈夫嘴角溢出的黑血,滴落在尘土里。
土生被这番动静彻底惊醒,在炕上哇哇大哭起来。孩子的哭声,丈夫濒死的喘息,屋内弥漫的血腥味和煤尘味,以及手里那攥得死紧的、沾着血污的三十块钱……共同构成了一幅惨烈至极的、被时代洪流碾过的家庭悲剧图景。
地火终于冲破了压抑的地表,带来的不是光明和温暖,而是毁灭性的喷发。陈满仓用健康和生命换来的“希望”,在进家门的那一刻,就变成了压垮这个家庭的最后一根稻草。五十块钱,这个冰冷的数字,从此将如同一个诅咒,深深地刻进每一个家庭成员的生命里,永难磨灭。
陈满仓的咯血和昏迷,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将陈家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也冻结了。赤脚医生被招娣连拉带拽地请来,看着地上昏迷不醒、嘴角残留黑血、浑身煤灰的陈满仓,又看了看哭得几乎晕厥的桂香和吓傻了的招娣,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蹲下身,翻开陈满仓的眼皮看了看,又搭上他那污黑手腕的脉搏,眉头拧成了疙瘩。
“急火攻心,加上劳累过度,外感风寒……这肺……”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但凝重的脸色已经说明了一切。他拿出几根银针,在陈满仓的人中、内关等穴位扎了下去,又让人帮忙将他抬到炕上,解开衣服。只见陈满仓的胸口布满了煤尘嵌入皮肤的黑点,随着微弱的呼吸艰难起伏。
医生开了几副便宜的药草,主要是止咳化痰、吊住元气用的,又嘱咐桂香要用冷毛巾给他敷额头降温,尽量喂些米汤水。“能不能挺过来,看他的造化了。就算醒了,这身子……也垮了大半,以后重活是肯定干不了了。”医生留下这句话,收了寥寥无几的出诊费,摇着头走了。
家庭的崩塌与重组
陈满仓在炕上昏沉了三天三夜,时而高烧呓语,时而咳嗽惊醒,咳出的依旧是带着黑沫的痰。桂香寸步不离地守着,用冷毛巾一遍遍擦拭他滚烫的额头和身体,用勺子一点点撬开他干裂的嘴唇,喂进温热的米汤。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只剩下一种机械的、近乎本能的照顾。她知道,这个男人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柱子不能倒,哪怕它已经布满裂痕、摇摇欲坠。
招娣则彻底接过了母亲平日里的所有活计。烧火、做饭(如果那清可见底的粥也算饭)、熬药、照顾弟弟、收拾屋子、去挖更多的野菜……她像个沉默的、不知疲倦的小陀螺,用自己瘦弱的肩膀,勉强维系着这个家最低限度的运转。她不敢去看父亲昏迷中痛苦扭曲的脸,也不敢去听母亲夜里压抑的啜泣,只是把自己埋没在无尽的劳作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记那无边的恐惧和绝望。
土生似乎也感知到家庭的巨变,变得格外黏人和爱哭,只有在姐姐或母亲怀里才能获得片刻安宁。这个曾经给家庭带来希望和灾难的男孩,此刻成了唯一一个还能用最原始的方式表达需求的生命,他的哭声和依赖,是拴住桂香和招娣不至于彻底崩溃的最后绳索。
那三十块钱,被桂香用一块更干净的布包好,小心翼翼地藏在了炕席底下最隐秘的角落。它不再是希望,而是一块灼人的伤疤,一个用丈夫半条命换来的、冰冷而讽刺的见证。她不敢花,也不知道该怎么花。用它还债?杯水车薪,而且王德贵要的是夏收之后一次性还清。用它给满仓买药?赤脚医生开的已是最便宜的药方,剩下的,需要的是时间和昂贵的调养,而这恰恰是他们最缺乏的。
陈满仓咯血倒下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陈家坢。这一次,议论的声音里,幸灾乐祸的少了,更多的是一种物伤其类的沉重叹息。
“满仓这回怕是悬了……”
“唉,好好一个人,被逼成这样……”
“桂香带着两个孩子可怎么活?”
“那王麻子也忒狠了点……”
然而,叹息归叹息,现实的重压让大多数村民自身难保,鲜有人能伸出实质性的援手。只有王寡妇,依旧在夜幕降临后,偷偷送来几个鸡蛋,或者一把自己舍不得吃的挂面。
“给孩子和满仓哥补补身子,”她看着桂香迅速憔悴下去的脸,心疼地说,“桂香,你可不能倒,你倒了,这个家就真的散了。”
桂香握着王寡妇粗糙的手,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沙哑的“谢谢”。这雪中送炭的情谊,在这冰冷刺骨的困境中,显得如此珍贵。
第四天凌晨,陈满仓的高烧终于退去了一些,从深度的昏迷转为了昏沉的睡眠。桂香稍微松了口气,极度疲惫和紧张过后,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她趴在炕沿,也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陈满仓悠悠转醒。剧烈的头痛和胸口的闷痛让他意识模糊,他花了很长时间,才辨认出这是自己家的屋顶,感受到身下炕席的粗糙触感。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缓慢地涌入脑海——黑暗的矿井、沉重的煤块、工友被埋的惨叫、自己拼命的挣扎、那攥在手心的三十块钱、回到家门、听到钱被拿走的噩耗、那口喷涌而出的黑血……
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到了趴在炕沿熟睡的妻子。桂香的头发凌乱,脸上还带着泪痕,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紧紧锁着,仿佛承载着无尽的忧愁。他又看向角落,招娣搂着土生,蜷在一条破旧的薄被里,睡得并不安稳,小脸上满是疲惫。
一股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愧疚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回来了,却没能带回希望,反而成了一个需要被照顾的废人。这个家,因为他,陷入了更深的深渊。他试图动一下,想给妻子披件衣服,或者去看看孩子,但全身如同散了架,胸口传来撕裂般的痛楚,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这声闷哼惊醒了浅睡的桂香。她猛地抬起头,看到丈夫睁着眼睛,正望着自己,眼中先是闪过巨大的惊喜,随即又被浓浓的忧虑覆盖。
“满仓!你醒了!你觉得怎么样?还难受吗?”她连忙起身,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陈满仓看着妻子那双布满血丝、深陷下去的眼睛,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桂香赶紧帮他拍背,端来温水。咳了一阵,他才虚弱地喘息着,声音细若游丝:“……苦了……你了……家……家里……”
“你别说话,好好养着,”桂香打断他,强挤出一丝笑容,“家里有我,有招娣,你别操心。医生说了,你就是累着了,好好歇歇就能好。”
她不敢告诉他医生的原话,不敢告诉他这个家已经一贫如洗,更不敢提夏收之后那依旧悬在头顶的债务利剑。此刻,稳住他的病情,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陈满仓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妻子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愧疚,有感激,有绝望,也有一丝不甘。他闭上了眼睛,但紧蹙的眉头显示他并未沉睡,内心的煎熬或许比身体的病痛更甚。
从这一天起,陈家内部的权力和责任结构,发生了静默而深刻的变化。陈满仓,这个曾经的家庭支柱和主要劳动力,被迫退居“二线”,成了一个需要被小心照看的“病号”。而陈桂香,则被迫走上前台,用她那双原本只擅长绣花和家务的手,颤抖着却坚定地,握住了这个家庭风雨飘摇的舵轮。招娣,这个年仅九岁的女孩,则用她超乎年龄的坚韧和沉默,成为了母亲最得力的、也是唯一的水手。
家庭的航船,载着沉疴的丈夫、幼小的儿子、早熟的女儿,以及身心俱疲却不得不坚强的女船长,在债务的惊涛骇浪中,艰难地寻找着那一丝可能存在的、名为“喘息”的港湾。而前方,夏收的期限,如同海平面上隐约可见的风暴,正在缓缓逼近。
陈满仓的醒来,并未给这个家庭带来实质性的轻松,反而开启了一段更为复杂、更为煎熬的康复与适应期。他身体的衰弱是显而易见的,每一次试图自行坐起都会引发剧烈的咳嗽和喘息,需要桂香或招娣费力搀扶。大部分时间,他只能无力地躺在炕上,盯着屋顶被烟熏黑的椽子,眼神空洞,或者望着窗外那一小方天空,听着村子里隐约传来的、属于健康世界的劳作声响——锄头碰击石块的声音,农人的吆喝声,牲口的嘶鸣——那些曾经属于他的、充满汗水与力量的生活,如今已遥不可及。
身体的病痛尚可忍受,最折磨他的是精神的坍塌。一个习惯了用力气养活家人、顶天立地的男人,突然变成了连自理都需依靠妻女的累赘,这种角色转换带来的屈辱和无力感,日夜啃噬着他的内心。他变得异常沉默,有时一整天也说不了几句话。当桂香将精心熬煮的、尽可能稠一点的粥端到他面前时,他看着妻子那双因操劳而更加粗糙、骨节愈发明显的手,看着粥碗里清晰可数的米粒,常常是别过头去,毫无食欲,或者吃几口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将食物喷溅得到处都是。
他会因为一点小事——比如招娣递水慢了些,或者土生无休止的哭闹——而突然爆发出一阵无名火,那火气因身体的虚弱而显得色厉内荏,更像是一种对自身无能的愤怒投射。发完火后,他便陷入更深的沉默和自责,看到女儿吓得瑟缩的样子和妻子默默收拾残局的背影,他眼中的痛苦几乎要溢出来。
桂香理解他的痛苦,她默默承受着他的坏脾气,用无尽的耐心应对着他因疾病而变得古怪的性情。她知道他心里苦,那份苦,比药还苦。她不再与他争辩,只是更细心地照料他的起居,在他咳嗽时为他拍背,在他睡不着时陪他说些宽心的话(尽管那些话连她自己都不信),在他望着窗外发呆时,轻轻告诉他:“会好的,满仓,一切都会好的。” 这话语,与其说是安慰丈夫,不如说是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