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四点半,尖锐的哨声如同钢针,精准地刺破狼山基地的沉寂,也刺穿了学员们本就浅薄的睡眠。没有起床号,没有缓冲,只有这代表着命令与残酷开始的声响。
通铺宿舍里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呻吟和窸窸窣窣的急促动作声。身体仿佛刚刚进入休眠状态,就被强行从疲惫的深渊里拖拽出来,每一块肌肉都在发出痛苦的抗议。
程微意几乎是凭借着本能从床上弹起,左臂传来的剧痛让她动作猛地一滞,眼前黑了一瞬,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前的碎发。她死死咬住牙,用右手撑住床板,才勉强稳住身形。昨夜几乎无眠,疼痛和寒冷交替折磨,此刻的身体状态比昨天更加糟糕。
“三十秒!集合!”宿舍门外,助教冰冷的声音如同催命符。
没有时间犹豫,没有时间感受痛苦。程微意用最快的速度套上依旧潮湿冰冷的作训服,那沉重的布料摩擦着伤处,带来一阵阵细密的刺痛。她刻意避开左臂,只用右手和身体配合,完成穿戴、打背包等一系列动作,尽管笨拙,却异常迅速。
当她跟着人流冲出宿舍,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中列队站定时,感觉肺部如同破风箱般拉扯着,左肩处的绷带仿佛嵌入了肉里,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
雷战的身影准时出现在队列前方,如同一个从不疲倦的恶魔。他的目光在黑暗中扫过,如同探照灯,精准地落在程微意那明显僵硬、努力保持平衡的左半身上。
“看来,昨晚有人去医务室享受了特殊服务?”他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嘲弄,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怎么?一点小伤就受不了了?还是觉得,包扎一下,我就能对你网开一面?”
队列里一片死寂,只有山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程微意目视前方,脸色在黑暗中显得更加苍白,但她没有低头,也没有任何回应。她知道,任何反应都只会招来更猛烈的攻击。
“全体都有!”雷战不再看她,声音陡然拔高,“目标,后山攀岩场!武装越野,五公里!最后十名,今天一天别想碰水!”
命令下达,队伍再次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这一次,程微意明显感觉到了不同。左臂无法正常摆动,严重影响了她的奔跑节奏和平衡。背囊的重量似乎全都压在了右肩和背部,让她的姿势变得别扭而吃力。脚下的山路崎岖陡峭,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左臂传来的震动如同一次次小型的爆炸,不断冲击着她的神经。
她死死咬着下唇,口腔里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强迫自己忽略那蚀骨的疼痛,将全部意志力集中在保持速度和平衡上。她调整着呼吸,用核心力量努力稳定身体,右腿承担了更多的蹬踏发力。
汗水很快再次浸透了衣服,与昨晚的冰冷不同,这一次是灼热滚烫的。眼前的景物开始晃动,肺部火烧火燎,左臂的疼痛如同跗骨之蛆,不断啃噬着她的意志壁垒。
雷战的身影时而出现在队伍侧翼,时而出现在前方陡坡上,他那双眼睛,如同鹰隼般,始终锁定着她。他没有再出言讽刺,但那无声的注视,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力。他像是在等待,等待她崩溃,等待她掉队,等待她亲口承认失败。
程微意能感觉到自己的速度在下降,排名在不断后移。超过她的人,投来或同情或冷漠的一瞥。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以及那仿佛随时会断裂的、来自左臂的哀鸣。
不行!不能倒下!
她在心中无声地咆哮。脑海里闪过父亲沉稳的面容,哥哥戏谑却关切的眼神,陆沉冷峻而深邃的目光……还有雷战那充满蔑视的嘲讽。
一股莫名的力量,从身体最深处涌出。她猛地抬起头,眼神中闪过一丝狠厉,不再去刻意保护左臂,而是以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强行调动起左半身的力量,配合着右腿,疯狂地向上攀爬!每一次左臂的摆动,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但她仿佛感觉不到了,只是凭借着本能和一股不屈的信念,拼命地向前、向上!
她的速度竟然奇迹般地稳定了下来,甚至隐隐有回升的趋势!
站在高处一块岩石上的雷战,看着那个在队伍中段、动作明显变形却异常顽强、甚至带着一股狠劲的身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原本预料中,经过一夜的折磨,加上旧伤复发,程微意今天应该会迅速掉队,甚至可能直接退出。但她没有。她非但没有,反而像是被逼到了绝境的野兽,爆发出了一种更令人心惊的韧性。
这种韧性,让他感到一丝……意外,甚至是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动容。
五公里武装越野终于在煎熬中结束。程微意几乎是爬过终点的,瘫倒在地,眼前一片模糊,只剩下胸腔如同风箱般的剧烈起伏和左臂那已经麻木却依旧存在的、钝器重击般的痛感。她不是最后十名,但排名已经跌到了中下游,岌岌可危。
没有休息,甚至没有喘匀一口气,新的命令接踵而至。
攀岩训练。这无疑是对程微意左臂伤势最严峻的考验。
陡峭的岩壁,湿滑的苔藓,冰冷的岩石。学员们需要依靠绳索和保护装置,但绝大部分的攀爬力量,仍然来自于四肢。
程微意看着那近乎垂直的岩壁,深吸了一口气。左臂别说发力,就连简单的抓握都变得异常困难。
“害怕了?”雷战不知何时又溜达了过来,站在她身后,声音不高,却带着冷飕飕的意味,“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免得一会儿从上面掉下来,摔成残废,那可就真成了程家的‘荣耀’了。”
程微意没有回头,只是默默检查着自己的装备,将主锁扣入安全绳。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但动作却异常稳定。
轮到她了。她走到岩壁下,抬头望了一眼顶峰,然后伸出右手,牢牢抓住第一个岩点,脚下蹬稳。轮到左臂时,她停顿了一瞬。伤处传来的警告信号无比清晰。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一片决绝。
她没有选择需要大量臂力的抓握点,而是利用身体的柔韧性和核心力量,寻找那些可以用肩膀和身体侧压借力的缝隙和凸起。每一次左臂的接触和轻微发力,都让她额头青筋暴起,冷汗直流。她的动作看起来有些怪异,甚至笨拙,远不如其他人流畅,但她却在以一种极其顽强的方式,一寸一寸地向上移动。
岩壁冰冷粗糙,摩擦着她裸露的皮肤和厚厚的绷带。疼痛如同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她的意识。有好几次,她因为左臂瞬间的脱力而身体悬空,全靠安全绳和保护员拉住,才没有坠落。下方传来几声低低的惊呼。
每一次悬空,她都只是深吸一口气,调整一下,再次寻找支点,继续向上。她的嘴唇已经被咬破,鲜血混着汗水流下,在下颌形成一道暗红的痕迹。
雷战站在下方,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看着。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既没有出言催促,也没有再冷嘲热讽,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个纤细却无比倔强的身影,在岩壁上艰难地、执着地攀爬,如同暴风雨中死死抓住礁石的藤壶。
当程微意最终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手指触摸到岩壁顶端的边缘时,她几乎已经失去了所有知觉。是被保护员和安全绳合力拉上去的。
躺在冰冷的岩顶,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她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左臂已经完全失去了感知,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弥漫性的钝痛。身体的其他部分也如同散架一般。
然而,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却在心底慢慢滋生。不是喜悦,不是成就感,而是一种……平静。一种跨越了某种极限后的、近乎虚无的平静。她做到了。在如此不利的条件下,她爬了上来。
短暂的休整后,队伍被带到了格斗训练场。这是程微意最担心的科目之一。徒手格斗,几乎无法避免左臂的使用。
果然,在进行基础动作练习时,她的左勾拳和左臂格挡动作完全变形,软弱无力,甚至因为疼痛而出现了明显的迟滞和躲避。
“停!”雷战的声音响起,他大步走到程微意面前,目光锐利地盯着她的左臂,“怎么回事?你的左手是装饰品吗?还是觉得,敌人会因为你受伤就对你手下留情?”
程微意沉默不语。
“既然左手不能用,那就绑起来!”雷战对旁边的助教打了个手势,“给她把左臂固定在身侧!今天的所有格斗训练,只准用右手和双腿!”
这个命令让所有人都是一愣。将左臂固定,意味着她将失去一半的防御和攻击能力,在格斗中几乎等同于活靶子!
助教迅速拿来绷带,将程微意的左臂牢牢地固定捆绑在身体左侧。
程微意感受着左臂被紧紧束缚带来的窒息感和更清晰的痛楚,以及身体平衡被打破的别扭,心沉到了谷底。这简直是雪上加霜。
接下来的格斗对抗练习,成了程微意的噩梦。她只能依靠右手格挡、攻击,以及双腿的移动和踢击。面对对手的攻击,她失去了左臂的防护,右侧身体和头部频频被击中。虽然戴着护具,但拳脚落在身上的力道依旧实实在在。她一次次被击倒,又一次次爬起来。右半边身体很快就布满了青紫,嘴角也破裂肿胀起来。
狼狈,无比的狼狈。她像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在对手的攻击下摇摇欲坠。
雷战就站在场边,冷漠地看着,没有任何叫停的意思。他的眼神深处,那抹复杂的探究之色越来越浓。他看到的不再仅仅是一个受伤的学员,而是一个在绝对劣势下,依然不肯放弃,依然在寻找一切可能机会反击的战士。即使被击倒无数次,她的眼神始终没有涣散,那里面燃烧的火焰,甚至比昨天更加炽烈。
一天的训练,终于在夜幕降临时结束。当解散的命令下达,程微意几乎是用爬的,才勉强回到宿舍。她右半边身体几乎没有一处不疼,左臂的伤处经过一天的折磨,肿得更加厉害,绷带似乎都要被撑开。精神和肉体,都达到了崩溃的边缘。
林薇帮她打来了冰冷的晚饭,看着她几乎拿不住筷子的右手和惨不忍睹的脸色,沉默地叹了口气。
程微意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艰难地吃着。每一口饭菜都如同嚼蜡。
夜里,左臂的疼痛再次加剧,如同有无数根烧红的铁钎在反复穿刺。她蜷缩在冰冷的床板上,身体因为疼痛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牙齿死死咬住被角,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黑暗和痛苦如同无边无际的海洋,几乎要将她吞噬。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黑暗中,她脑海中却异常清晰地回放着雷战今天看她的眼神。那不再是纯粹的恶意和嘲弄,似乎多了一些别的东西……是审视?是考验?还是……一丝极其微弱的、被冰层覆盖的认可?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又一次撑过来了。用伤痕累累的身体和几乎崩断的意志,在这座名为“狼山”的炼狱里,又活过了一天。
意志的壁垒在一次次冲击中变得千疮百孔,却又在废墟中顽强地重建,变得更加坚硬。而冰层之下,某些东西,似乎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无论是她与雷战之间,还是她与自己之间。这场淬炼,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