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首阳山。
但见千峰竞秀，万壑争流。主峰巍峨，直插云霄，云雾缭绕间，隐约可见琼楼玉宇，飞檐斗拱，时有仙鹤盘旋，灵猿长啸，一派仙家气象。山脚下，早已人山人海，来自九州各方的修士、武者、乃至求仙问道的凡人，摩肩接踵，翘首以盼。十年一度的“薪火祭”，乃首阳山盛事，亦是无数人一飞冲天的机缘。
荀纬（仍以“文远”化名）夹杂在人群中，手持清虚子所赠赤色令牌，并未显露特殊。他换了一身干净的青布长衫，气息内敛，目光平静，混在诸多散修中毫不显眼，唯有一双眸子深邃如潭，偶有神光流转，显示出不凡的修为与心境。自得清虚子点化，他心结解开大半，道心通明，精气神内敛圆融，较之三日前，更多了一份沉稳从容。
“吉时已到！开山门，启问道阶！”
一声悠扬洪亮的道喝自山顶传来，声传数里，清晰可闻。霎时间，钟磬齐鸣，仙乐阵阵。笼罩山门的云雾向两侧分开，露出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白玉石阶，蜿蜒而上，直通山顶。石阶宽三丈，每级高一尺，其上云雾缭绕，隐有符文流转，散发出一股沧桑、厚重、又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道蕴威压。
“问道阶，开！”
数名首阳山弟子现身阶前，俱是气息沉凝，修为不俗，为首一名中年道士朗声道：“凡欲登阶者，需心诚志坚，不得以法宝、符箓、丹药等外力相佐，不得施展遁术，不得伤及他人。登阶途中，自有幻象、心魔、道韵考验，能至百阶者，可入外门；能至千阶者，可入内门；能至三千阶者，可为真传；能至九千阶以上者，山主亲见，赐予机缘。若中途不支，捏碎此符，可保平安下山。现在，登阶开始！”
话音一落，人群顿时沸腾，无数人争先恐后涌向石阶。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血气方刚的少年，有衣衫褴褛的散修，也有气度不凡的世家子弟，皆怀揣梦想，欲登天阶。
荀纬不急不躁，随人流踏上第一级石阶。甫一踏上，只觉周身一沉，似有千钧之力加身，同时一股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直透神魂。他运转《星火诀》，龙元流转，轻易化解。抬眼望去，只见前方人潮汹涌，不少人已步履维艰，更有甚者，在数级之后便面色发白，冷汗涔涔，寸步难行。
“此阶考验，乃首阳山万载道蕴凝聚，一阶一重天。威压只是开胃菜，越往上，幻象心魔越重，道韵威压越强，非大毅力、大智慧、大机缘者不可登顶。”荀纬心中了然，神色不变，稳步向上。
十阶、百阶、三百阶……他步履从容，速度不快不慢，始终维持在一个稳定的节奏。威压渐重，如身负山岳，但他根基扎实，肉身强悍，龙元雄浑，这点压力尚可承受。幻象渐生，眼前时而出现金山银海，时而现出绝色佳人，时而幻化出无上功法秘籍……皆是人心欲望所化。荀纬道心通明，视若无物，脚步不停。
五百阶时，周遭景象骤变。他仿佛回到了许都案卷库，青灯古卷，孤影徘徊；又似置身赤壁战场，烽火连天，喊杀震耳；再一转，是巫山神女峰下，紫衣倩影消散，月华破碎……皆是前世记忆碎片，夹杂着遗憾、悲怆、不甘。若是常人，早已心魔丛生，沉溺其中。荀纬却只是脚步微顿，眸中闪过一丝追忆与痛色，旋即恢复清明，低声自语：“过去已矣，来者可追。此身为我，当行我道。”幻象如泡沫般碎裂。
千阶已过，荀纬气息微喘，额角见汗。至此，同行者已十不存一，大多止步数百阶，能至千阶者，皆是人中龙凤。威压已如实质，幻象更加真实，更有无形道韵冲击神魂，拷问道心。
“汝为何修道？”一个宏大冷漠的声音在脑海响起。
“为长生，为逍遥，为超脱。”荀纬心中默答。
“长生何用？逍遥何凭？超脱何处？”声音追问。
“长生，不为独活，为护我所爱，守我所信；逍遥，非是放纵，是心无挂碍，行止由心；超脱，非离红尘，是勘破虚妄，明心见性。”荀纬步伐坚定，心中澄澈。这是清虚子点化后，他反复思索所得。
“善。”声音散去，威压稍减。
继续上行。一千五百阶，两千阶，两千五百阶……威压越来越强，幻象越来越刁钻，甚至开始模拟出各种绝境：幽冥鬼爪噬身，北冥公狞笑，三生石崩碎，龙宫覆灭，紫鸢魂飞魄散……皆是他内心深处最恐惧之事。荀纬汗如雨下，青筋暴起，几次摇摇欲坠，却始终咬牙坚持，心中唯有一念：“我之道，非为己，亦非为虚名。只为守护该守护的，追寻该追寻的，无愧于心，无憾于行！”
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踏碎心魔，道心愈发坚定。体内龙元、月华、土行三力，在巨大的压力下，竟开始加速融合，流转愈发圆融。丹田中那团混沌光团微微震颤，似在共鸣。
三千阶！越过此阶，便可为真传！至此，同行者已寥寥无几，仅剩十余人，皆是一时俊杰，但也都面色惨白，摇摇欲坠。荀纬亦感极限将至，神魂刺痛，经脉欲裂。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石阶两侧云雾之中，骤然射出数道漆黑如墨、快如闪电的幽光，直袭荀纬周身要害！更有一道阴冷神念，如毒蛇般锁定了他，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幽冥鼠辈！安敢在此放肆！”荀纬心头警兆大生，怒喝一声，不假思索，并指如剑，月华剑气喷薄而出，化作道道匹练，斩向幽光！同时身形急闪，脚踏“游龙步”，于方寸间挪移，险之又险地避开大部分袭击。但仍有两道幽光擦身而过，划破衣衫，留下两道深可见骨、泛着黑气的伤口，剧痛钻心！
“噗噗噗！”剑气与幽光碰撞，发出嗤嗤声响，竟未能将其完全击散，反而有部分幽光炸开，化作腥臭黑雾，向他笼罩而来！这黑雾歹毒无比，竟能侵蚀护体罡气，腐蚀神魂！
“是‘蚀魂阴煞’！西山会的杂碎！”荀纬又惊又怒，他认得此物，乃幽冥秘传的一种阴毒煞气，专破护体真元，污人法宝，蚀人神魂，极为难缠。对方竟敢在首阳山问道阶上动手，且时机拿捏如此精准，趁他登阶至关键、心神消耗大半、防备最弱之时发难，显然蓄谋已久，且对首阳山禁制有所了解，方能短暂避开监察！
“桀桀桀……小贼，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云雾中传来沙哑的怪笑，三道黑影如鬼魅般浮现，呈品字形将他围住。为首者，赫然是曾在黑风岭地穴交过手、擅长隐匿刺杀的“影煞”！他气息比之前强盛不少，隐隐有突破至假丹境的趋势，显然伤势已愈，且得了某种秘法加持。另两人亦是筑基后期修为，一持鬼头刀，一握丧魂幡，气息阴冷狠戾。
“你们是如何潜入的？首阳山禁制重重，岂容尔等放肆！”荀纬强忍剧痛与神魂侵蚀，厉声喝问，同时暗中催动龙元驱散体内阴煞，月华剑气护住周身，土行之力沟通脚下石阶，稳守心神。
“哼！区区禁制，如何拦得住我西山会无上秘法？小子，交出‘圣石’碎片，束手就擒，或可留你全尸！”影煞眼中鬼火跳跃，杀机四溢。他奉命潜入首阳山，本为暗中破坏“薪火祭”，制造混乱，接应后续行动。不料竟在此地感应到荀纬身上“三生石”碎片气息，顿时大喜过望，若能擒杀此子，夺回碎片，必是大功一件！故而铤而走险，在问道阶上发动偷袭。
“做梦！”荀纬冷喝，心知今日难以善了。问道阶上禁止动用法宝外力，但对方显然不守规矩，且蓄谋已久。他身处三千阶高处，威压极重，行动受限，对方却似有秘法抵消部分威压，此消彼长，形势危急！
“冥顽不灵！杀！”影煞厉啸，三人同时出手！影煞身形一晃，融入阴影，无声无息袭向荀纬后心；持鬼头刀者刀罡如墨，劈头斩下；握丧魂幡者摇动黑幡，凄厉鬼啸直冲神魂！
“星火——燎原！”荀纬不退反进，将《星火诀》催至极致，龙元、月华、土行三力首次毫无保留地融合爆发！周身燃起淡金色的火焰，火焰中隐有龙影盘旋、月华流转、地脉沉浮，至阳至正，至刚至纯，正是阴煞鬼物的克星！他并指为剑，剑光如星火迸溅，迎向鬼头刀罡！
“轰！”刀罡与剑光相撞，气浪翻腾！荀纬闷哼一声，倒退三步，嘴角溢血，鬼头刀罡被击散，但对方修为高他一个小境界，硬拼之下吃了暗亏。同时，丧魂幡的鬼啸袭来，令他神魂一阵刺痛。而影煞的致命一击，已至背心！
生死关头，荀纬福至心灵，不再硬抗，而是将身一纵，竟主动向更高处的石阶冲去！问道阶威压，越往上越强，对他固然是负担，对偷袭者亦是！他要借石阶威压，延缓对方攻势，争取喘息之机！
“哪里走！”影煞三人紧追不舍。然而，踏上更高石阶，那磅礴道蕴威压骤然倍增，三人身形皆是一滞，速度大减。尤其是那持幡者，修为稍弱，被威压一冲，脸色煞白，摇摇欲坠。
“就是现在！”荀纬眼中厉色一闪，强提一口气，回身一剑，月华剑气凝如匹练，直取那持幡者！围魏救赵！
“小心！”影煞急喝，却已救援不及。持幡者慌忙摇幡抵挡，鬼气森森。然月华剑气专克幽冥，加之石阶威压影响，竟一剑破开鬼幡防御，洞穿其肩胛！持幡者惨叫一声，倒飞出去，滚下数十级石阶，生死不知。
“找死！”影煞与持鬼头刀者大怒，疯狂扑上。荀纬且战且退，借助石阶威压与地形周旋，月华剑气纵横，星火真元护体，虽处下风，身上添了数道伤口，却死死撑住。他心知，此处动静，必已惊动首阳山守卫，只需撑到援兵到来！
果然，下方石阶传来厉喝：“何人胆敢在问道阶上动武！”数道强悍气息正飞速逼近，正是巡山弟子与值守长老！
“撤！”影煞见事不可为，恨恨地瞪了荀纬一眼，与持刀者化作黑烟，遁入云雾，消失不见。临走前，他屈指一弹，一枚漆黑骨钉悄无声息射向荀纬眉心！
荀纬早有防备，侧身避过，骨钉擦着耳际飞过，没入石阶，腐蚀出一个小洞，腥臭扑鼻。
“贼子休走！”巡山长老怒喝，剑气如虹，斩向黑烟，却只斩散一缕尾气，人已遁远。
“小友，你没事吧？”一位白须长老率先赶到，见荀纬浑身浴血，伤痕累累，却依旧挺立，眼中闪过赞许，连忙取出丹药递上。
“多谢前辈，晚辈无碍。”荀纬服下丹药，调息片刻，稳住伤势。他望向影煞消失的方向，眼中寒光闪烁。西山会竟已渗透至首阳山，且敢在“薪火祭”这等盛典上动手，所图必然极大！自己身份，恐怕已彻底暴露。
“小友修为精湛，心志坚毅，于问道阶上遇袭，临危不乱，反伤一人，难得！”白须长老抚须道，“此事我首阳山必会严查，给你一个交代。你伤势不轻，可需暂停登阶，先行疗伤？”
荀纬摇头，擦去嘴角血迹，目光坚定地望向云雾缭绕的更高处：“多谢前辈好意。晚辈既来问道，岂可因宵小而止步？此阶，我登定了！”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无视周身伤痛，再次迈步，踏向第三千零一阶！步履虽缓，却稳如磐石。身后，留下一串斑驳血印，在白玉石阶上，显得格外刺目，却又透着一种不屈的壮烈。
白须长老眼中赞赏更浓，挥手让弟子清理现场，救治伤者，自己则紧随荀纬之后，既是护卫，亦是见证。
下方，无数目睹此幕的修士，皆为之动容。问道阶上遇袭，浴血奋战，重伤不退，此等心性，此等毅力，令人钦佩！
“此子，不凡！”
“问道之心，坚如磐石啊！”
窃窃私语声中，荀纬的身影，在血色与云雾的映衬下，一步步，向着那缥缈的峰顶，坚定前行。问道之路，多艰多险，然心志所向，九死不悔。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袭杀，非但未阻其道心，反将其磨砺得更加璀璨夺目。
而山巅之上，云海之畔，清虚子凭栏而立，遥望石阶上那个浴血攀登的身影，拂尘轻摆，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又隐含忧色。
“劫数已起，风云将变。此子，能担得起吗？”
山风猎猎，卷动云海，亦吹动了道袍，与那深不可测的天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