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舍内,太玄盘膝静坐,面前矮几上摊着两把麦种。
一把是从坊市新购的“上品灵麦”,粒粒饱满圆润,在从窗棂透入的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金色灵光,卖相极佳。另一把则来自他丹田深处那神秘的灵田空间,看上去反而朴实无华,颗粒稍小,色泽也更显沉暗,唯一种皮上若隐若现的天然纹路,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拙道韵。
他双指捻起一粒坊市麦种,合于掌心,缓缓渡入一丝灵力。种子内的灵气被激发,金芒微盛,却显得有些躁动不安,灵力流转间颇有滞涩,仿佛掺杂了别样的杂质,光华虽亮,却难以持久,很快便黯淡下去。
他又拈起一粒空间自生的麦种,同样渡入灵力。这一次,并无夺目光华,只有一层温润内敛的毫芒微微透出,灵力在其中流转圆融自如,绵长醇厚,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纯粹与宁静,竟让他运转的功法都随之平和了几分。
太玄眉头微蹙,将这差异细细体会,心中疑惑更甚。同样是灵麦,为何品质、气息相差如此之大?坊市之种,看似优良,灵力反应活跃,但细察之下,却如无根之木,浮华而虚;空间之种,貌不惊人,其力却沉凝精纯,生机内蕴,透着一种近乎先天的纯粹。
这其中必有蹊跷。
他闭上双目,摒除杂念,手掐静心法诀,呼吸渐渐绵长深远。心神沉入定境,不再感知外物,唯有体内法力如溪流般涓涓流淌,循着玄奥的路径运转周天。不知过了多久,灵台一片空明澄澈,意念如水银泻地,悄然沉入丹田深处。
眼前景象变幻,不再是竹舍静室,而是那片已颇为广阔的灵田空间。
空中依旧高悬那轮柔和的光球,洒下滋养万物的光辉。脚下黑褐色的灵土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芬芳,蕴含着磅礴而温和的生机。远处,一垄垄灵麦已抽穗,麦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漾起一层层青黄色的涟漪,散发出纯净的木系灵气。空间边缘,薄雾缭绕,缓缓翻滚,似在不断地向外拓展边界。
太玄意念微动,便已来到灵田中央。那株已长得有半人高、通体翠绿欲滴、叶片上自然符文流转不息的“小灵”,轻轻摇曳着顶部的两片嫩叶,发出欢欣的精神波动:“太玄,你来啦!”
“小灵,”太玄的意念化作声音在这方空间回荡,他直接具现出那两把麦种的虚影,“我心中困惑,为何我们空间所产的灵麦,与外界坊市流通的灵麦,在根本品质上似乎有云泥之别?外界之种,看似光华熠熠,实则内里驳杂,根基虚浮;而我等之种,其貌不扬,却精纯内蕴,生机绵长。”
小灵的身躯轻轻摆动,叶片上的符文闪烁明灭,仿佛在组织语言。一阵带着清甜草木气息的精神波动温柔地拂过太玄的意念:“这是因为,你们人类所居的外界,早已是一个被层层‘人为’改造过的世界了呀。”
“改造?”太玄凝神细听。
“是的呢。”小灵传递来的意念带着一丝天然的感慨,“从远古部落筛选颗粒更大的野生麦种开始,到后来修士以灵力催发、用法阵滋养、甚至以秘术干预其生长脉络,这一切看似在优化,实则都是在以‘有为’之法,强行扭曲其天然本性。”
叶片沙沙轻响,它的意念继续传来:“这种刻意的、追求速成与表象的改造,如同不断在一泓清泉中滴入不同颜色的染料。初时或能得一时之艳丽,但久而久之,泉水便不再清澈纯粹。各类干预手段相互叠加、冲突,灵麦的本源血脉便被搅得越来越混乱,失去了最初的专注与专一。更不提为了追求产量或是抗病等单一特性,强行与其他灵植甚至非植物类的生灵血脉进行杂合,更是彻底污浊了其先天根性。”
它用一片翠叶轻拂过身旁一株沉甸甸的麦穗,那麦穗微微颔首,散发出愉悦的波动。
“而我们的灵田空间,乃是一片得混沌之气机缘开辟的‘先天世界’。此地法则单纯,灵气纯净,生机专注。没有外来的、意图不纯的干预,没有杂乱血脉的污染。我们只是遵循最古老的生长之道,让阳光、灵土、净水与时间自然滋养它们。并非我们的种子有多么神奇,我们只是‘不变’,守住了它们最初的模样。是外界的人类,在无止境的‘有为’中,自行让种子的品质变得驳杂不纯,日益下降罢了。他们追逐着外在的光华,却遗失了内在的纯粹道韵。”
太玄闻言,心神剧震。小灵的话语虽平和,却如惊雷般在他识海中炸响,瞬间照见了修仙界中诸多习以为常现象背后的可怕真相。原来并非己优,而是彼劣!竟是整个修行界的根基,都在不知不觉中被人为地、持续地弱化了!
“竟…竟是如此!”太玄意念波动,难以平静,“那坊市中所售之种,岂非皆是…”
“嘿嘿,”小灵的意念忽然带上了一丝冷冽与讥诮,这与它平日天真烂漫的性情颇不相符,仿佛触及了某种深植于传承记忆中的警惕,“这或许还只是开始呢。据我传承记忆中的只鳞片爪所示,若照此路径发展下去,某些存在——或许你称之为‘魔族’——下一步要做的,恐怕就是培育出产量更高、但对特定魔息或咒法产生依赖的种子。”
“更可怕的是,他们或许会让这些优良的种子,彻底失去自我繁殖之能!一季之后,所收获的麦粒将再也无法作为种子播种,或者种之即死,或者退化凡俗。届时,天下修士、亿万凡人,若想不饿肚子,若想继续修炼,就必须年复一年,不得不向他们购买种子!”
小灵的精神波动变得锐利起来:“这不是直接操控神魂的邪术,却是一种更为阴险、更为根本的‘物质控制’!衣食住行,修行资粮,乃生存之基。一旦基盘被他人掌控,何谈自由与反抗?整个种族的命运都将被扼住咽喉!待到此计成功,众生依赖于彼,生死系于彼手之后,下一步更为隐秘、更为彻底的‘精神控制’,推行起来岂不如水到渠成?嘿嘿…”
那两声“嘿嘿”,冰冷彻骨,让太玄即便处于意念状态,也不由得感到一阵寒意自虚无中袭来,仿佛窥见了一个巨大而黑暗的阴谋正在缓缓笼罩世间。
太玄只觉豁然开朗,却又毛骨悚然,失声道:“原来如此!!我先前还困惑,何以有那么多修士明知魔道凶险,却仍沉沦其中,甚至甘为魔修!原来许多人并非主动选择,而是先从这生存根基上,就已不知不觉被控制了!”
“哦,这个倒要分清,”小灵的意念恢复了些许平和,认真地纠正道,“魔修之所以成为魔修,根子还在于他们自身的抉择。绝大多数是因为道心不坚,急于求成,贪图速效,这才主动选择了掠夺他人生命、吸食生灵精血、吞噬他人妖丹元神的邪路!这与强盗无异,是不劳而获、损人利己的魔行!”
“还有那所谓的‘夺舍’之法,”小灵的语气再次透出明显的不屑,“竟有谬论流传,说什么每个修士一生中有一次夺舍的机会乃是天道默许?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岂不闻‘一生抢劫一次,便不算犯了抢劫罪’?夺舍之举,湮灭他人魂魄,强占其肉身道基,乃是世间最恶毒的掠夺与谋杀!无论一次还是百次,其罪无赦!这等自欺欺人之语,不过是魔道为蛊惑心志不坚者堕落的可笑借口罢了!嘻嘻…”
最后那声“嘻嘻”,又恢复了它往常的纯真俏皮,仿佛刚才那洞穿阴谋、批判魔道的冰冷智慧只是昙花一现。
太玄默然良久,意念在灵田空间中方寸之地上空盘旋,心中波澜万丈。
小灵今日所言,虽仅是片段,却如利剑劈开迷雾,让他窥见了平静湖面下的汹涌暗流。修仙之路,岂止是与天争命、与人斗法?更有无数看不见的黑手,在悄然扭曲根基,操纵命运,从最基本的生存之物着手,布下惊天棋局。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仙侠世界的水,远比他想象的更为幽深、更为凶险!
心神回归本体,太玄缓缓睁开双眼。窗外月色依旧清冷,矮几上两把麦种静静躺着。
他再次拈起那粒坊市的“上品灵麦”,目光深邃,已不再是单纯的疑惑,而是带上了深深的审视与警惕。指尖微一用力,麦粒碎裂,一股微不可察的、带着极淡异味的灵气逸散出来,旋即湮灭。
而另一只手掌中,那粒空间自生的古拙麦种,依旧沉静,内蕴的生机与灵力浑然一体,稳固如磐石。
太玄轻轻呼出一口浊气,将这粒宝贵的原生麦种紧紧握在掌心。
道途漫漫,魔影重重。自此,他心中更多了一份明悟,也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