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渊的动作很快。
作为掌控京城乃至江南部分地下情报网的头子,他手中的力量如同蛛网,看似无形,却遍布阴暗的角落。命令通过特殊的渠道传出,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睁开,开始聚焦于数十年前那场江南旧事,以及那个名为“守玉人”的缥缈传说。
然而,反馈回来的消息,却让墨渊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桃花眼,第一次凝满了凝重。
“殿下,”
三日后,又是一个细雨霏霏的夜晚,墨渊带着一身潮湿的寒气踏入朱阙台萧玉镜的书房,声音低沉,
“江南那边……情况不对劲。”
萧玉屏退了左右,只留卫琳琅在侧。她抬眸,看到墨渊眉宇间罕见的肃穆,心微微下沉:
“说。”
“属下动用了三条最隐秘的线,分别从当年元后南巡的驻跸行宫、地方志编修档案、以及几个传承久远的江湖世家入手调查。”
墨渊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带着分量,
“关于元后当年在江南的行踪,官方记载语焉不详,只提及凤体违和,静养为主。这本身就可疑。而属下的人试图查阅当地更细致的记录,甚至是当年伺候过的地方官员或仆役的后人时,发现……”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所有可能留下细节线索的卷宗,要么因‘意外’毁于火灾水患,要么就是关键几页不翼而飞。接触过核心事务的旧人,要么早已举家迁走不知所踪,要么……就在近十几年内,陆续因各种‘意外’亡故。”
书房内烛火跳动,映得三人脸色明暗不定。窗外雨声淅沥,更添几分阴冷。
“这么干净?”
卫琳琅蹙眉,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桌面,
“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仔仔细细地擦拭过。”
“不止如此,”
墨渊继续道,声音更沉,
“关于‘守玉人’,这个名字本身就像是一个禁忌。江湖故老之中,偶有耳闻者,也皆是讳莫如深,不敢多言。属下的人费尽心力,才从一个隐居太湖、年过百岁的镖局老供奉口中,撬出几句含糊的话。”
萧玉镜呼吸微紧:
“他说什么?”
“他说……‘守玉非守玉,护的不是石头,是影子里的鬼,是水底的月亮。沾上的人,要么成了他们的一部分,要么……就成了湖底的沉尸。’”
墨渊复述着那苍老而恐惧的话语,仿佛也带回了那股不祥的气息,
“他还反复念叨一个词——‘归墟’。”
归墟?
萧玉镜与卫琳琅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与震惊。《列子·汤问》有云:
“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
那是传说中众水汇聚之处,无底深渊。这“守玉人”竟与如此虚无缥缈的古神话概念相关联?
“所有线索,指向性明确,却又在关键时刻戛然而止,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精准地掐断。”
墨渊最后总结,语气带着挫败与警惕,
“对方处理手尾极其老辣,绝非寻常势力所能为。我们……似乎惊动了什么。”
书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雨打窗棂,声声入耳,敲在心头。
萧玉镜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被雨幕笼罩的、模糊不清的夜色。冰冷的雨气透过窗缝渗入,让她打了个寒颤。
如此干净利落的抹除,如此令人胆寒的警告意味。母后当年,究竟卷入了一个怎样可怕的漩涡?“守玉人”,守护的到底是什么?而谢玄,在这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是执棋者,还是……也是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她不由自主地再次抚上心口,那半块玉珏紧贴着肌肤,冰凉依旧。自从那夜共鸣之后,这块玉似乎与她产生了一种微妙的联系,偶尔会在她心神激荡时,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仿佛在回应她的情绪。
谢玄……
这个名字如今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每一次想起,都伴随着十年痴缠的痛楚、被蒙蔽的愤怒,以及……卫琳琅推断背后那令人窒息的、关于“守护”与“不得已”的可能性。
她恨他的冷酷,怨他的隐瞒。可若真相真如卫琳琅所推测的那般,他十年如一日的推开,是为了在那未知的巨大危险前保护她……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藤蔓般缠绕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酸涩与闷痛。
她仿佛能看到,那个清冷孤高的帝师,独自一人站在深渊边缘,背负着沉重的使命或秘密,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靠近,却只能一次次用最伤人的方式将她推开,看着她痛苦,看着她远去,而他自己的心,或许早已在那日复一日的煎熬中,千疮百孔。
“呵……”
萧玉镜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自嘲的笑。都这种时候了,她竟还会不由自主地替他找理由,心疼他可能的苦衷。
真是……无可救药。
可即便如此,那又如何?
苏嬷嬷临死前惊恐的眼神,胸口蔓延的鲜血,母后可能含冤而逝的疑云……这些沉甸甸的现实,容不得她有半分心软。
无论谢玄是黑是白,是守护者是布局人,她都要走下去。她要用自己的眼睛,亲手揭开所有的迷雾。
“墨渊,”
她转过身,脸上已不见丝毫彷徨,只有冰雪般的冷静与坚定,
“既然水面下的鱼被惊动了,那我们就换个方法。对方越是想要掩盖,说明我们越是接近核心。江南的线不要断,继续查,但要更隐秘,从那些看似无关的旁枝末节入手,比如当年江南同期发生的其他大事、地方物产流动、甚至是流传的诗词歌赋,任何可能与母后行踪或‘守玉人’产生间接关联的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
“是,殿下。”
墨渊领命,眼中重新燃起斗志。
“琳琅,”
萧玉镜看向琳琅,
“‘归墟’之说,玄之又玄,但空穴不来风。你想办法,从古籍秘典、道家传承中,查证这个词汇可能与现实产生的关联。”
“臣明白。”
吩咐完毕,萧玉镜挥了挥手,墨渊与卫琳琅无声退下。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她一人,还有窗外无尽的雨声。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提起笔,却久久未能落下。脑海中纷乱无比,少年的谢玄,如今的谢玄,玉珏的光芒,苏嬷嬷的血,还有那“守玉人”与“归墟”的阴影,交织成一幅光怪陆离、令人心悸的画卷。
最终,她放下笔,无力地坐回椅中,将脸深深埋入掌心。
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
她看得透世人心的色彩,却看不透命运的轨迹,看不透那人心海底的真心。
谢玄,若你果真在守护着什么,若你果真……有半分情意。
为何不肯信我一次?
为何要让我独自一人,在这风雨如晦的夜里,摸索前行?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滑出眼眶,滴落在冰冷的书案上,晕开一小团湿痕。
很快,便被窗外更大的雨声所淹没。
而与此同时,帝师府中。
谢玄独立于书房窗边,同样望着连绵的夜雨。他手中摩挲着一枚贴身佩戴的、温润莹洁的鱼形玉珏,与萧玉镜手中那半块,俨然同出一源。
他俊美无俦的脸上,依旧是惯常的清冷,只是那深不见底的黑眸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担忧,有挣扎,还有一丝……深埋的痛苦。
他感受到了江南方向的异动,感受到了那无形屏障被触碰后的涟漪。
“镜儿……”
他无声地唤出这个藏在心底十年的名字,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你还是……查到了这里。
这条路,太危险。
我该如何,才能护你周全?
雨,下得更大了。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秘密与情愫,都冲刷干净,却又徒劳地让一切,在黑暗中愈发清晰、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