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的春日,白日里暖风和煦,入了夜却仍残留着几分凉意。运河上晚归的漕船摇橹声欸乃,桨声灯影里,勾勒出一幅流动的繁华图卷。
“清谈茶楼”门口,悬挂的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晕开一团团暖光。谢言与胡东家的又一场酒宴刚结束。虽不如昨日般惊险,但也不尽是一帆风顺。
“谢先生留步,今日叨扰了。”化名“胡姬”的红蝎立在阶下,回身对送至门口的萧玄(谢言)拱手笑道。她一身绛紫胡服在灯光下显得颇为利落,脸上带着生意人应有的、恰到好处的感激和些许酒意。
萧玄笑容温润,同样拱手还礼:“胡东家太客气了。您远道而来,谢某略尽地主之谊,是分内之事。合作之事,我们改日再详谈。”
两人表面一团和气,仿佛刚才宴席间那无声的惊涛骇浪从未发生过。
红蝎目光流转,似不经意般再次掠过萧玄的脸庞,最后定格在他那双深邃平静的眼眸上。她忽然向前微倾了半分,压低了声音,唇角勾着一丝似真似假的玩味笑意,语气也变得有些飘忽:“谢员外……不知为何,您这双眼睛,总让小女子觉得……像极了一位故人。”
夜风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片刻。
萧玄的心跳节奏半分未变,脸上那温和商人的笑容甚至没有丝毫波动,只是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讶异和好奇:“哦?竟有此事?不知胡东家这位故人是?”
他应对得无比自然,仿佛真的只是听到了一个有趣的巧合。
红蝎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那片平静的湖面下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慌乱、警惕或者任何不该有的情绪。但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纯粹的好奇和一丝商人式的、对潜在人脉关系的本能关注。
她心底那根怀疑的弦绷得更紧了。太完美了,完美得近乎虚假。
“一位……很多年不见的旧友罢了。”红蝎直起身,笑容不变,语气重新变得爽朗,“许是小女子酒喝多了,眼花缭乱,看错了也未可知。谢员外莫要见怪。”
“岂敢岂敢。”萧玄笑着摆手,“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人有相似实属平常。若有机会,谢某倒也想见见这位与在下眼睛相似的仁兄,想必是位妙人。”
“或许……真有机会吧。”红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再多言,转身登上了等候在一旁的马车。车帘落下,隔绝了内外视线。
马车缓缓驶离,融入江陵城的夜色街巷。
萧玄站在茶楼门口,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只剩下一片沉静的冷意。他负手而立,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目光幽深,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那条正吐着毒信、逡巡不去的蝎子。
“故人……”他低声自语,夜风将这两个字吹散,不留痕迹。
良久,他才转身缓步走回茶楼。墨九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
“她起疑了,而且很深。”萧玄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
“属下明白。”墨九低声道,“这些日子的几场宴席间,她几次试探,尤其是昨日最后那一下……”想起那惊险一刻,他至今后背发凉。那绝非意外,分明是那条毒蝎精心设计的验看之法!
“无妨。”萧玄脚步未停,向着后院专属于他的静室走去,“她若不起疑,反倒无趣了。既然她喜欢查,那便让她查个够。”
静室内,灯火通明。萧玄褪去外袍,露出里面一身便于活动的深色劲装。他走到书案前,案上早已铺好了宣纸,磨好了浓墨。
“她接下来,必定会想方设法获取我的笔迹。”萧玄提起一支狼毫笔,蘸饱了墨,悬于纸上,“李文轩那边,黄金既然收了,‘货’也该备好了。”
墨九垂首:“北境‘听风组’和潜伏北齐的‘潜影组’已将情报汇总加密传来,正在译解。最迟明日清晨,便能形成最终文书。”
“嗯。”萧玄手腕沉稳落下,笔走龙蛇,一行行与“谢言”日常账房体截然不同、却与他前世“萧玄”笔迹仅有三分形似、七分神异的字体跃然纸上。这是他特意为“天下谍盟”盟主身份准备的、全新的书写习惯,既保留了足够震慑人心的风骨,又绝不会让人联想到“已故”的隐麟都督。
“将情报摘要用这种字体誊抄一份,装入‘甲三’密匣,明日卯时,‘送’到职方司在江陵的联络点门口。”萧玄吩咐道,“要确保‘自然’,像是匆忙间遗落。”
“是!”墨九领命,旋即又道:“盟主,红蝎那边,我们是否要采取些反制措施?昨日她能设计泼酒验容,明日还不知会使出什么手段。”
萧玄写完最后一行字,搁下笔,拿起纸张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不必主动反制。让她查。她不是怀疑我的笔迹吗?那就让她的人,‘意外’地找到一些她想看到的‘线索’。”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带着河水湿气的夜风吹入室内。
“去找几个手脚利落、背景干净的生面孔。”萧玄的声音混在风里,清晰而冰冷,“让他们扮作落魄书生,明日去‘北风堂’门口摆摊代写家书。字迹……要模仿我十年前尚未经历大变时的风格,青涩些,锋芒外露些,但核心的运笔习惯,要留下五六分相似。记住,要做得笨拙,像是极力想模仿名家却不得其法,只在偶尔几个字上露出些许‘真韵’。”
墨九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萧玄的意图:“盟主是想……移花接木?让她找到‘错误’的答案?”
“真作假时假亦真。”萧玄淡淡道,“让她以为自己找到了铁证,却发现指向的是一条早已废弃的、无关紧要的暗线。疑窦丛生却又无处着力,才是对她最大的折磨。也能为我们争取更多时间。”
“属下即刻去办!”墨九心领神会,躬身退下,身影迅速消失在阴影之中。
萧玄独自凭窗而立,远眺着江陵城的万家灯火。这座富庶繁华的城池,如今已成了他和红蝎隔空交锋的棋盘。他布下的网正在缓缓收拢,而那条敏锐的毒蝎,也已嗅着气味,步步逼近。
“红蝎……”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微光,那里面既有棋逢对手的警惕,也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欣赏,但最终,都化为了冰冷的决绝。
无论如何,这场戏,必须按照他的剧本唱下去。
直到,最终落幕的那一刻。
夜更深了。
江陵城某处不起眼的客栈院落内,红蝎并未休息。她卸去了“胡姬”的装扮,恢复了一身便于行动的夜行衣裤,正对着一盏孤灯,仔细研究着一张刚刚送来的、墨迹未干的纸条。
上面是她凭借惊人记忆力,勉强还原出的、在茶楼账本角落惊鸿一瞥的那几个字。
她拿起另一张纸,上面是她所熟悉的、来自记忆深处“萧玄”的笔迹样本(源自过去缴获的文书)。
两相对照。
形,并非完全一样。“谢言”账本上的字,更工整,更收敛,更像一个谨慎的账房。
但神……那种笔画转折间透出的内在力道,那种瘦硬通神的骨感……太像了!尤其是那“一”字的收笔,那“折”钩的弧度……
像得让她心惊肉跳!
“不是巧合……绝不可能是巧合……”红蝎喃喃自语,指尖用力,几乎将纸张攥破。
可宴席上那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却又让她动摇。那样的近距离观察,那样的液体泼溅,若是易容,绝难毫无破绽!
难道这世上有如此完美的易容术?还是说……这谢言,真的只是另一个笔迹与萧玄神似、眼神也恰好有几分相似的陌生人?
不!她不信!
她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内踱步。
“眼神……笔迹……”她反复咀嚼着这两个疑点,“易容或许能改面貌,但眼神深处的东西和书写习惯,绝非轻易能彻底改变!”
必须拿到更多证据!尤其是笔迹!
“来人!”她对着空气低声道。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闪入屋内,单膝跪地:“督主。”
“我们的人,混入‘云深记’或者接近谢言核心圈子的可能性有多大?”红蝎冷声问。
“回督主,极小。”黑影回答,“‘云深记’用人极其谨慎,核心成员几乎都是从外地调来,背景干净得像一张白纸,且彼此监督,难以收买。谢言本人深居简出,护卫森严,难以近身。”
红蝎眉头紧锁,这也在意料之中。若对方真是萧玄,岂会不防着这一手?
“那就从外围入手!”红蝎下令,“第一,查他所有公开的笔迹!店铺匾额、慈善碑文、与官府往来的公文签章,哪怕是他随手写的价签!能弄到多少弄多少!第二,盯紧他身边那个账房先生和那个护卫头领!我要知道他们每天去了哪里,见了谁!第三……让我们在府衙的人,想办法在下次‘云深记’需要备案或签署大宗契约时,指定必须由谢言‘亲自’签署!”
她就不信,找不到一丝破绽!
“是!”黑影领命,悄然而退。
红蝎再次走到桌边,拿起那两张写着字的纸,目光锐利如刀。
谢言……不管你是谁,只要你有一丝可能是他……
我一定会把你揪出来!
一定!
江陵的夜色下,两张无形的网,都在悄然撒开。
一场围绕着“笔迹”与“身份”的暗战,已然拉开序幕。
而此刻的萧玄,正在静室中,气定神闲地写下最后一笔。
那是一份即将送给萧景琰的、关于北齐军援详细清单的情报摘要。
字迹,与他刚才练习的、与前世迥异的新字体,一模一样。
沉稳,内敛,却透着一股掌控一切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