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在一片冰冷刺骨的黑暗中沉浮的。耳边是遥远而模糊的喧嚣——兵刃撞击的锐响、垂死的哀嚎、烈火燃烧的噼啪声,还有……挽月撕心裂肺的哭喊。肺腑如同被撕裂灼烧,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我奋力想要睁眼,眼皮却沉重如铁,只能感觉到身体被剧烈地摇晃着,冰冷的液体不断滴落在脸上。
是雪吗?还是……血?
赵擎中箭倒下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脑海深处。那支乌黑的箭矢,没入他胸口的瞬间,也同时击碎了我强撑至今的所有意志。完了……一切都完了……这座城,这个国,还有我……都随着他那倒下的一起,彻底崩塌了。
就在我即将放任自己沉入永恒的黑暗时,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清冷香气,再次钻入鼻腔。不同于之前那缕“龙涎根”的生机,这香气更淡,更缥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与沧桑,仿佛来自亘古的雪山顶峰。伴随着这香气,一丝冰凉却柔和的暖流,自眉心缓缓注入,如同涓涓细流,抚慰着灼痛的经脉,强行将我从崩溃的边缘拉扯回来。
我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挽月哭肿的双眼和阿尔丹苍白惊恐的脸。我正躺在帅府临时安置的软榻上,窗外天色昏暗,喊杀声、爆炸声震耳欲聋,显然战斗仍在继续,而且更加惨烈。
“娘娘!您醒了!”挽月喜极而泣,几乎瘫软在地。
“母后!”阿尔丹紧紧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冰凉,满是冷汗。
“赵擎……侯爷呢?!”我挣扎着想要坐起,喉咙腥甜,声音嘶哑破碎。
阿尔丹泪水滚落,哽咽道:“影一大人和胡军医将侯爷抢下来了……箭伤极重,毒已入心脉……胡军医说……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现在还在隔壁施救……”
听天命……我的心瞬间沉入冰窟。连胡军医都这么说……
“外面……战况如何?”我强压下翻涌的气血,急问。
“吐蕃人疯了!”阿尔丹声音发颤,“自从后营起火,他们攻势更猛!像是要拼命!城门……德胜门快守不住了!秦将军身负重伤,城头……城头快没人了!”
最后一道防线,也要崩溃了吗?赵擎用命换来的转机,终究还是无法扭转败局?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上来。我闭上眼,仿佛能看到吐蕃铁蹄踏破城门,烧杀抢掠的惨状,看到阿尔丹、挽月她们……
不!不能就这样结束!
那股奇异的香气似乎还在鼻尖萦绕,带着一种镇定人心的力量。我猛地想起赵擎昏迷前那句“守三日……有转机”。转机?除了烧粮草、制造内乱,他是否还安排了什么?影一呢?
“影一在哪里?”我厉声问。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掠入室内,正是影一。他浑身浴血,面具破损,露出半张年轻却布满疲惫与伤痕的脸,眼神却亮得骇人。
“娘娘!”他单膝跪地,语速极快,“侯爷情况危急,但暂无性命之忧,胡军医正在用金针封脉。城外有变!吐蕃后军大乱,疑似有援军突袭其侧翼!但正面敌军攻势太猛,城门将破!请娘娘速决!”
援军?真的有援军?!是赵擎安排的伏兵?还是……别的势力?
此刻已不容细想!城门将破,必须立刻做出决断!
“阿尔丹!”我看向女儿,目光决绝,“你立刻带挽月、高德忠,还有所有能动的宫人,退守皇城!依托宫墙,做最后抵抗!能守一刻是一刻!”
“不!母后!儿臣要与您在一起!”阿尔丹哭喊。
“这是懿旨!”我厉声道,“皇城若破,便点燃奉先殿!我萧氏皇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快去!”
阿尔丹看着我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重重磕了个头,泪如雨下,被挽月和高德忠强行拉起,匆匆离去。
室内只剩下我和影一。
“影一,”我盯着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本宫问你,侯爷昏迷前,可曾还有别的交代?比如……万一城破,如何保全……如何保全……”
影一沉默一瞬,抬头,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低声道:“侯爷曾言……若事不可为……‘凤翼’计划启动。他会派人……护送娘娘从密道离开京城,前往……北疆深处一处绝密之地。那里……或有生机。”
凤翼计划?密道?北疆深处?赵擎他竟然……连最后的退路都为我安排好了?可是他自己呢?
“那他呢?”我声音颤抖。
“侯爷……从未给自己留退路。”影一声音低沉,“他说……他的退路,就是娘娘活着。”
泪水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这个傻瓜……这个总是把最重的担子扛在自己身上的傻瓜!
就在这时,城外突然传来一阵山崩地裂般的巨响!紧接着是震天的欢呼声和……吐蕃语的疯狂呐喊!
“轰——!!!”
德胜门……破了!
影一猛地站起,短刀出鞘:“娘娘!来不及了!请随属下从密道离开!”
离开?丢下满城百姓?丢下生死未卜的赵擎?独自苟活?
我看着窗外映红的天空,听着越来越近的喊杀声,心中却奇异地平静下来。或许,从踏入这深宫的那一天起,我的命运就已注定。权谋、挣扎、爱恨、牺牲……这一切,该结束了。
“不。”我缓缓摇头,挣扎着下榻,整理了一下散乱的鬓发和染血的衣袍,目光平静地看向影一,“本宫,是大周的太后。国破,岂有太后独生之理?本宫的结局,当在这紫禁城中。”
我走到案前,铺开最后一张明黄绢帛,提起那支朱笔。手腕依旧颤抖,字迹却异常清晰:
“朕以女子之身,临朝称制,内抚百姓,外御强敌,然天命不佑,国祚倾危。今逆虏破城,社稷将覆,朕无力回天,唯有一死,以谢天下。尔等军民,可自寻生路,勿以朕为念。大周国祚,血脉未绝,自有后来者,光复河山。此诏。”
写罢,我取出随身携带的太后宝玺,重重盖上。然后,我将诏书递给影一。
“影一,本宫最后一道懿旨:你,带着这道绝笔诏,务必活下去。找到阿尔丹,若她……若她不幸,你便自己去北疆,找到赵擎说的那个地方。将这道诏书,传下去。告诉后人,曾有一个王朝,国破之日,君王死社稷,太后……亦不独生。”
影一身体剧震,虎目含泪,重重叩首:“娘娘!……”
“去吧!”我转过身,不再看他,“这是命令。”
影一死死咬着牙,最终,再次重重磕了三个头,将诏书贴身藏好,身形一闪,消失在黑暗中。
室内重归寂静。只有窗外越来越近的厮杀声和燃烧的噼啪声。
我走到梳妆台前,对着模糊的铜镜,仔细地描眉,点唇,戴上那顶最为华贵的九翚四凤冠,穿上那件玄底金凤的朝服。镜中的人,面色苍白如纸,眼神却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决绝。
然后,我一步步,走向乾清宫的正殿。那里,是帝国权力的中心,也应是它终结的地方。
殿内空旷而寂静。我端坐在冰冷的龙椅之侧——那凤座之上,望着殿外火光冲天的夜空,听着叛军攻入皇城的喧嚣。
脚步声,兵刃拖地的声音,越来越近。殿门被轰然撞开!一群浑身浴血、面目狰狞的吐蕃武士冲了进来,看到端坐殿中的我,愣了一下,随即发出贪婪的嚎叫。
我缓缓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们,如同俯视蝼蚁。然后,我从袖中取出一个早就备好的、小巧的瓷瓶。
赵擎,若有来生,愿你我生于寻常百姓家,再不涉这权欲倾轧。
就在我准备仰头饮下鸩酒的瞬间——
“咻!咻!咻!”
数支弩箭如同闪电般从殿外射入,精准地没入冲在最前面几名吐蕃武士的咽喉!
紧接着,一道熟悉的、如同受伤狂狮般的怒吼,震撼了整个大殿:
“逆贼!安敢惊扰凤驾!赵擎在此!受死!”
我猛地转头,难以置信地望向殿门!
火光与烟尘中,一个浑身是血、须发戟张、如同从地狱归来的身影,拄着一柄卷刃的长剑,踉跄着,却一步一个血印地,踏入了殿中!他的胸口,那支乌黑的箭矢赫然还在,随着他的呼吸微微颤动,但他那双眼睛,却燃烧着足以焚尽一切的怒火与……执念!
是赵擎!他竟然……站起来了?!
在他身后,是同样浑身浴血、却杀气冲天的秦风、影一,以及……无数我本以为早已战死的大周将士!他们如同潮水般涌来,与殿内的吐蕃武士厮杀在一起!
赵擎的目光,穿越混乱的战场,牢牢地锁定在我身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撕心裂肺的后怕,有刻骨铭心的痛楚,更有一种……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的、不容置疑的守护!
“清漪……”他嘶哑地开口,声音微弱,却清晰地传入我耳中,“我……来晚了……”
手中的瓷瓶,“啪”地一声,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凤血玄黄,染尽残阳。但夕阳落下,是否……真的意味着永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