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城的夜，被墨色天幕裹得严实，唯有一轮银月破云而出，清辉漫过朱红窗棂，将庭院里的桂树映得疏影横斜，甜香顺着晚风飘进屋内，落在绯月留依的发间。她正坐在窗前，指尖轻柔地梳理着身后蓬松的九尾，雪白的狐毛在月光下泛着莹润光泽，每一根都浸着千年修行的细腻——来青阳城半载，跟着易枫修行，与魏姬相伴，这般平静安稳的日子，几乎让她淡忘了涂山的云雾、族中规矩，还有血脉里沉甸甸的责任。
忽然，一声奇特的狐鸣划破夜的静谧：“咕呜……咕呜……”
这声音绵长悠远，带着独特的灵力波动，不是寻常狐妖能发出的，是涂山狐族独有的联络讯号。绯月留依的动作猛地一顿，九尾下意识绷紧，狐眸中闪过警惕——涂山的人，怎么会找到这里？
几乎是本能，她周身白光乍现，少女身形瞬间化作通体雪白的九尾天狐，九条长尾在月光下舒展开来，尾尖缀着银辉，狐眸清亮如寒星。她后腿一蹬窗台，如一道白影跃出窗外，稳稳落在西侧老槐树下。
槐树枝干虬曲，树影斑驳，青石上正蹲坐着一只深赤色狐妖，身形比寻常狐妖壮硕，额间一道浅金纹路，狐眼狭长，带着审视的意味。见她现身，赤狐抬眸，目光扫过她的九尾，掠过一丝敬畏，沙哑的声音响起：“果然是你，绯月家的小丫头。千年不见，竟修出了九尾真身，难怪长老们念着你。”绯月留依收敛灵力，九尾轻垂，化作人形，语气带着疏离：“阁下是涂山哪位族人？深夜寻我何事？”她刻意压低声音，不愿惊动屋内的易枫和魏姬。
赤狐身形一晃，化作身着赤色锦袍的中年男子，面容俊朗却带着使者特有的严谨，他上下打量着绯月留依，见她眉宇间染着人间烟火气，轻笑一声：“我是涂山外事堂赤渊，奉长老之命来寻你。不过先说一句，你如今在外，还沿用本名吗？”
绯月留依一愣，指尖下意识摸向手腕——那里藏着易枫送的护身玉佩，眼底泛起柔光。这名字不是涂山本名，是易枫亲取的，初到人间时她本想隐姓埋名，可易枫说“绯月如你，留依如心”，便一直用到现在。她抬眸看向赤渊，坦然道：“我叫绯月留依，是一位朋友为我取的，我很喜欢。”
“朋友？”赤渊挑眉，眼中闪过一丝探究，却没多问，只是重复了一遍名字，笑意里藏着深意，“好名字，没忘本就好。”话锋一转，他语气郑重起来，“留依，长老们都等着你呢，什么时候回一趟涂山？”
这句话如石子投湖，瞬间击碎了绯月留依的侥幸。她垂下眼帘，睫毛在眼睑下投下阴影——涂山寻她，怎会是单纯的思念？定然是为了联姻。青阳城的安稳，终究是短暂的。沉默良久，她指尖摩挲着身下的青石，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怅然：“明日吧。我在这里认识了朋友，总得好好告别。”
赤渊点头，不多追问：“好。我在城外三十里破庙等你，明日午时出发。”说罢，他复化狐形，跃过墙头，消失在夜色中，“咕呜”的余韵渐渐消散在月光里。绯月留依站在槐树下，望着银月，心中五味杂陈。回涂山，意味着要面对族中安排，要离开易枫和魏姬，可涂山是她的根，父母族人都在那里，她终究无法割舍。这一夜，她辗转无眠。次日天刚蒙蒙亮，桂花沾着晨露，绯月留依换上素色衣裙，简单挽起长发，走到易枫房门前，犹豫片刻才轻轻叩门。“进来。”易枫的声音依旧平淡。推开门，只见他坐在窗前案前看书，阳光落在他清隽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轮廓。他捧着泛黄的古籍，神情专注，连她进来都未曾抬头。“易枫。”绯月留依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紧张。易枫抬眸看来，目光平静无波：“何事？”“我要回涂山一趟。”她咬了咬唇，尽量让语气随意，“出来久了，想家，回去瞧瞧父母。”联姻的事，她终究没敢说，既怕他担心，也怕听到无关痛痒的回应。易枫闻言，只是淡淡点头，目光落回书页：“随便你。”没有挽留，没有追问，甚至没有一丝意外。绯月留依的心猛地一沉，闷得发慌。她本期待他问一句“为何突然要走”，或是说一句“一路小心”，可他什么都没有。这名字是他亲取，他却对她的去向毫不在意，这份落差像细刺扎在心底。她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那我走了，你多保重。”易枫没有回应，只是翻了一页书，书页翻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绯月留依转身走出房门，脚步沉重地来到魏姬房间。魏姬正对着铜镜梳发，见她进来，笑着招手：“留依，早啊！气色怎么不太好？”“魏姬，我要回涂山一趟。”她强挤出笑容。“回涂山？”魏姬手中的木梳一顿，眼中满是诧异，“怎么突然要走？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就是想家了，见见父母。”她避开魏姬的目光，不愿让闺蜜担心，“我自己回去就好，归期不定，处理好家事就回来找你。你在青阳城要好好照顾自己。”魏姬虽觉突然，却也没多问，拉着她的手，眼眶泛红：“路上一定要小心，到了涂山记得传讯给我！”
“好。”绯月留依用力点头，转身时，一滴泪滑落衣襟，晕开一小片湿痕。
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她走出宅院，青阳城的街道人声鼎沸，却衬得她愈发孤单。抬头望了一眼宅院的方向，默念着易枫和魏姬的名字，她咬咬牙，朝着城外走去。
三十里外的破庙，赤渊已等候多时。见她如约而至，赤渊化作狐形示意她跟上。绯月留依最后看了一眼青阳城的轮廓，转身踏入通往涂山的漫漫长路。前路云雾缭绕，命运未卜，唯有心中的失望与落寞，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易枫那句“随便你”，始终在耳畔回响，隐隐作痛。
涂山的云雾比青阳城的晨雾厚重百倍，漫山灵木在氤氲中若隐若现，空气中浮动的灵气浓郁得几乎凝成实质，吸一口便顺着喉间滑入丹田，熨帖得五脏六腑都舒展开来。可这份独属于故土的温润，却丝毫暖不透绯月留依的心，她跟着赤渊踏上蜿蜒的青石板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身后青阳城的轮廓早已消失在云雾尽头，而易枫亲取的这个名字，此刻竟成了她心头最隐秘的牵绊。
她本不叫绯月留依。在涂山，族人唤她绯月璃，那是父母寄予的名字，意为“璃玉映月，狐族之珍”。可自易枫在当年的客站里，易枫笑着说“你眸如绯月，心有所依，便叫绯月留依吧”，这个名字便如烙印般刻进了她的骨血。她从未想过要在涂山提及这个名字，毕竟这是她脱离族规束缚、做回自己的象征，可方才在殿外，赤渊一问，她竟下意识便说了出来。
山路两侧，不时有身着锦绣狐裘的族人掠过，他们大多化为人形，目光落在绯月留依身后舒展的九尾上，带着敬畏与好奇。涂山狐族，以尾论资，九尾便是至高无上的象征，可她当年离开时，不过是筑基境后期的三尾幼狐，如今归来，竟已是化神境后期的九尾天狐，这般逆天的进境，足以让整个涂山震动。主峰大殿依山而建，雕梁画栋间缠绕着淡淡的狐火，朱红殿门敞开，内里的谈话声随着山风飘出，隐约能听到“联姻”“青丘”“势力”等字眼，让绯月留依的心猛地一沉。赤渊在殿外止步，侧身躬身：“璃少主，妖王陛下与诸位长老已在殿内等候，随我入殿吧。”他唤的是她的本名，绯月璃。
绯月留依深吸一口气，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袖中那枚易枫送的护身玉佩，冰凉的玉质触感让她勉强镇定下来。她整理了一下素色衣裙，压下心头的慌乱，抬步踏入殿中。
殿内光线柔和，正上方的玉座上，端坐着涂山妖王绯月鸿。他身着玄色锦袍，袍上绣着九尾缠月的暗纹，面容威严，眉宇间带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身后九条粗壮的长尾缓缓摇曳，每一根尾毛都泛着深邃的光泽，周身灵力波动厚重得让空气都微微凝滞。
玉座两侧，分坐着六位白发长老，他们或闭目养神，或捻须沉思，身上的气息虽不如妖王那般霸道，却也个个深不可测。看到绯月留依进来，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有探究，有惊艳，更有难以掩饰的震惊。“璃儿，你可算回来了。”妖王的声音低沉有力，目光在她身上扫过，当触及她周身萦绕的化神境后期灵力时，瞳孔骤然收缩，“你的境界……竟是化神境后期？”
此言一出，殿内长老们纷纷睁眼，几道灵力探向绯月留依，片刻后，皆是满脸难以置信。左侧一位额间刻着三道皱纹的长老率先起身，语气激动：“当年你离开涂山时，不过筑基境后期，后来族中传讯说你突破金丹境，我们还只当是天赋尚可，没想到短短数百年，你竟已到了化神境后期，距离炼虚境仅一步之遥！”“此等天赋，堪称我涂山近万年来第一人！”另一位白发长老抚掌赞叹，眼中闪烁着炽热的光芒，“有你在，我涂山日后必定能稳压青丘一头，在妖族中更上一层楼！”
绯月留依垂眸躬身，语气恭敬却疏离：“让父王与诸位长老见笑了，只是侥幸有所突破罢了。”她刻意避开了修行的细节，不愿提及易枫，那个给她取名、教她修行的人族修士，在涂山眼中，或许只是微不足道的存在，甚至可能成为她的“污点”。
妖王摆了摆手，语气缓和了几分：“并非侥幸，是你自身天资卓绝。此次唤你回来，除了让你认祖归宗，还有一件关乎涂山存续的大事，要与你商议。”来了。
绯月留依的心沉到了谷底，她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来了。她攥着玉佩的指尖愈发用力，指节泛白，连掌心都被玉佩硌得生疼。右侧一位身着青袍的长老站起身，目光郑重：“璃少主，你如今修为大成，已是我涂山的中流砥柱。为巩固涂山与青丘的联盟，制衡黑风岭与百花谷的势力，长老会商议决定，将你许配给青丘九尾狐族的少主狐晏。”“狐晏公子乃是青丘百年难遇的奇才，如今已是化神境中期，与你境界相配，血脉同源，堪称天作之合。”青袍长老顿了顿，补充道，“两族联姻后，涂山与青丘便能强强联手，在妖族中无人能及，这对你、对涂山，都是百利而无一害。”联姻……果然是联姻。
绯月留依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心中的抗拒如潮水般涌来。她想起青阳城的月光，想起魏姬的笑语，想起易枫看书时专注的侧脸，想起他那句平淡的“随便你”。纵然那话语曾让她失望，可她的心，早已被那个给她取名的人族修士占满，再也容不下旁人。更何况，她的修为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修来的，她的命运，凭什么要被一场联姻左右？
她张了张嘴，正想开口拒绝，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站在殿侧的父母。父亲绯月雄身着银色铠甲，面容刚毅，可看向她的目光中，却带着一丝恳求与无奈；母亲苏氏红着眼眶，双手紧紧交握，指尖泛白，那眼神里的担忧与不舍，像针一样扎进她的心里。
她清楚，父母在族中地位不高，若她执意拒绝，不仅会得罪青丘，破坏涂山的联盟计划，还会让父母在族中备受排挤，甚至可能受到长老会的责罚。涂山是她的根，父母是她的牵挂，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荣辱，却不能让父母为她受苦。心中的抗拒与牵挂激烈交战，绯月留依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眶渐渐泛红。她咬了咬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良久，她缓缓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我……遵旨。”三个字，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一滴滚烫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瞬间蒸发，没有任何人察觉，也没有任何人在意。殿内的妖王与长老们都在为这场联姻而欣喜，为涂山的未来而规划，没人在乎她心中的苦楚与不甘。
妖王见她应允，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好！不愧是我绯月家的女儿，深明大义。”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折扇轻摇的“哗啦”声，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听闻涂山的未婚妻已归，狐晏特来相见。”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月白色锦袍的男子缓步走入殿中。他面容俊美，肤色白皙，一双桃花眼含着笑意，眼角微微上挑，带着几分轻佻。身后的九尾蓬松柔软，毛色是罕见的银灰色，在殿内狐火的映照下泛着光泽。他手中握着一把描金折扇，扇面上画着花鸟图，摇扇的姿态潇洒，俨然一副翩翩公子模样。
此人，便是青丘九尾狐族的少主，狐晏。狐晏的目光一进入大殿，便精准地锁定了绯月留依。当看到她清丽绝尘的容貌，以及周身那股带着疏离的清冷气质时，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贪婪，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甚至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他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龌龊的想法，想着这般绝色美人，又是化神境后期的强者，若能拥入怀中，不仅能享受美色，还能借助她的力量巩固自己在青丘的地位，当真是天大的好事。
他笑着加快脚步上前，语气亲昵得令人不适：“璃妹妹，你可算回来了，我可是想死你了。”他唤的也是她的本名，可那语气中的轻佻与欲望，让绯月留依胃里一阵翻涌，心中涌起强烈的厌恶。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想要避开他的靠近。可狐晏却不依不饶，伸出手便要去牵她的手腕，指尖带着温热的触感，语气暧昧：“妹妹一路奔波，想必辛苦了，不如让我扶你坐下歇歇？”那只手刚触碰到她的衣袖，绯月留依便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抽回手，眼神冰冷如霜，语气中满是疏离：“公子自重。”
被当众拒绝，狐晏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但很快便又恢复如常，他不仅不恼，反而笑得更加暧昧：“妹妹倒是性子刚烈，我喜欢。”这一幕，恰好落在殿侧的绯月雄眼中。他本就对这门婚事心存不满，只是碍于族规与长老会的压力，才不得不隐忍。如今见狐晏这般轻薄自己的女儿，顿时怒火中烧，忍不住低喝一声：“绯月璃！不得无礼！”
父亲的呵斥，如同一盆冷水浇在绯月留依的头上。她愣在原地，看着父亲愤怒的眼神，心中的委屈与不甘瞬间决堤。她做错了什么？她只是不愿被人轻薄，只是不想接受一场没有感情的联姻，可在所有人看来，她的抗拒，竟是“无礼”。狐晏见状，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他看得出来，绯月留依就算再抗拒，也挣脱不了涂山的规矩，这场联姻，她逃不掉。他摇着折扇，目光在她身上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从她清丽的面容到纤细的身段，那毫不掩饰的贪婪，让绯月留依如芒在背。
殿内的长老们纷纷出来打圆场：“狐晏公子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快请入座。”“璃少主刚回涂山，许是有些生疏，日后相处久了，自然就亲近了。”
狐晏笑着颔首，在一旁的玉椅上坐下，目光却依旧黏在绯月留依身上，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属于自己的珍宝，让她浑身不适。绯月留依垂着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泪水，心中一片冰凉。她知道，从她点头应允的那一刻起，绯月璃的命运，便再也由不得自己了。而那个叫绯月留依的自己，那个在青阳城自由修行、被易枫记挂（她自欺欺人地这般认为）的自己，终究只是一场短暂的梦。那滴无人察觉的眼泪，早已在心底汇聚成河。她攥着袖中的玉佩，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易枫的身影，浮现出他给她取名时的笑容。若是他在这里，知道她被强行安排联姻，会不会……会不会为她多说一句话？
这个念头刚升起，便被她强行压下。易枫那句“随便你”还在耳畔回响，他本就对她的去留毫不在意，又怎么会为她出头呢？
殿内的欢声笑语还在继续，长老们与狐晏谈论着联姻的细节，规划着两族联盟后的蓝图，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割在绯月留依的心上。她站在这片熟悉的故土上，却觉得无比陌生与孤独。涂山的云雾依旧浓厚，可她的天空，却早已一片灰暗。